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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控赛车故事(故事 | 外公的8个十年)

更新时间:2022-10-27 16:19:35

八十岁的外公喜欢笑,喜欢问问题,但是那时他已经听不见了。


“丫头,你在大学吃得好不好哇?”


“丫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丫头,你在学校的时候给外公写封信好不好哇?”


每问完一个问题他都会嘿嘿地笑起来,满脸的皱纹挤成一个褶,却像羞涩的小媳妇,仿佛是问了他想问又不该问的问题,用笑来掩饰内心的不安。


“外公,你身体还好吗?”


“外公,你要按时吃药啊。”


“外公,你......怕死吗?”


他看着我嘿嘿地笑,彼时他已什么都听不见。




七十岁的外公喜欢四处闲逛。


他穿着泛白的中山装,军绿色的球鞋,佝着背,背着手,这里看看,那里闻闻,侧面望去像一个行走着的问号。爱凑热闹,看到路边有人下棋,跑过去站在人家身边指手画脚。人家嫌他烦,叫他躲远一点,他乖乖地退后几步,远远地观望。伸长了脖子,圆滚滚的脑袋像一只好奇的鸵鸟。


正月里,三舅领着他上街逛花灯。他高兴得拍着手几乎要跳起来,叫外婆给他穿上新衣服,扣子要扣到最上面的一个。


他指着一个东西问:“三儿,这是什么呀?”


“三儿”说:“那是遥控汽车,按那个红色的按钮,汽车就会‘嘟嘟嘟’地往前跑。您孙子就有一个。”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三儿,这是什么呀?”


“三儿”又说:“爸,我不告诉您了吗,那是遥控汽车!”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三儿,这是什么呀?”


“三儿”不说话了,只管往前走。


他站在原地,摸摸索索地找东西,解衣服,解开一层又解开一层,从第三层衣服里摸出一叠皱巴巴的零钱。


“老板,给我装一个汽车,我要买给我家三儿。”




六十岁的外公开了一间杂货铺。


杂货铺里,各种各样的零食、香烟、牙膏、手帕,日常用品应有尽有。花花绿绿的长条形气球,随手一捏就成了小猫小狗,绑在一根根塑料管上,插在泡沫板里,竖在门前招徕过路的小孩儿。


暑假我住在外公家,伸手拿东西从来不给钱。外公乐呵呵地,掏出手帕给我抹鼻涕。


慢慢地,零食吃腻了,玩具也玩了个遍,我开始觊觎装在纸盒子里的钱。外公每天会往纸盒子里放一点零钱,卖东西赚的钱也暂时放在这里面,直到晚上关门后才慢悠悠地清点。盒子放在柜子里,柜子一般不上锁。我偶尔顺一两张,根本不会被发现。


只有一次,我太贪心,拿了一次觉得不够,不到五分钟又转身去拿第二次。结果被外公抓了个现行。外公什么也没说,摸了摸我的头,哼起一首没有歌词的歌谣。


我抱着被爸妈狠狠揍一顿的心态等着外公告发我,结果一连几天都风平浪静。几天以后,外公送给我一个荷包。他跟我说,我每天帮他看两个小时的店,他付给我五毛钱工资。那时我六岁,一个暑假下来,我挣了不少钱,荷包塞得满满的,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桶金。


荷包上绣有一朵兰花,是外公陪着外婆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后来我上学了,就没有时间帮外公看店了。一天晚上,一个年轻人到外公店里来买烟。他张口要三条烟,外公递给他两条,正翻着第三条,年轻人抱着烟猛地往外跑。等外公反应过来,人跑得差不多没影儿了。他赶紧追了出去,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爸,不就是几条烟嘛,抢了就抢了,您追个什么劲儿啊。”大舅说。


“爸,这店说什么也不能开了,太危险了。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三舅说。


妈妈在一旁陪着外婆,又气又急。


我要是在就好了,我要是在外公就不会摔了。看着外公肿起来的关节,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暗暗捏紧了拳头。


外公摸摸我的头。


“乖孙女,外公老了。这要是年轻的时候,别说人了,马都跑不过我。外公老了,你们长大了,我就老了。”




五十的外公参加了二儿子的葬礼。


二舅是兄弟姐妹中唯一一个高中毕业生。毕业那年,他跟外公说他想考大学,外公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低下头,把烟袋往饭桌上一磕,“考!只要你能考上,别说砸锅卖铁,卖血我都送你去读!”


一年,两年,三年,连考三年二舅都没考上。第四年,二舅想要继续考,外公把烟杆背在身后,领着他到一片庄稼地里,午后明晃晃的阳光晒在他黑黢黢的额头上,他说:“儿子,咱不是读书的命,还是踏踏实实做个庄稼人吧。这几块地以后都是你的,你好好种地,过几年家里给你讨个媳妇儿,老老实实过日子吧。”


二舅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完了,他拍拍屁股站起来,“爹,您再让我考,就一次,就让我再考一次!”外公没说话,过了好半天,沉重地点了点头。


还是没考上。第二年春天,二舅收拾行李出门打工,临走之前他甩下一句话:“爹,我不想把一辈子耗在庄稼地里。我出去闯,不混出个人样我就绝不回来。”


地里的庄稼从年初撑到年尾,暴雨刮去一层,霜降刮去一层,虫灾刮去一层,留在手里的粮食,颗颗都是豪杰。小麦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农闲的时候,外公喜欢到村口抽烟,看见回乡的年轻人,他总是要问一句:“后生,有没有见过我家老二哇?”


二舅加入了深圳的一个传销组织,警察端窝点的时候,二舅拔腿就跑,撞到迎面而来的面包车上,当场死亡。


二舅的追悼会,外公不肯出席,说二舅给祖上蒙羞,说自己教子无方,以后没脸见先人。他跑到庄稼地里,烟抽了一袋又一袋。


后来,外婆说,等所有人都散去以后,外公悄悄进了灵堂,抱着二舅的骨灰盒说了好多话。他说都是他的错,家里没钱,买不起复习资料,才导致二舅没考上大学。他也不该放二舅走,明明知道他是个书呆子,不懂人情世故,被人骗了还帮着人数钱,走的时候连个媳妇都没娶上。


他说:“儿子,爹知道你喜欢读书,以后逢年过节爹就给你烧几本书。不知道地府有没有大学,你好好考,考多少次都行......”




四十岁的外公经历了一次车祸。


他从邻居那里借了一辆三轮车,到集市上买了一车粉嘟嘟的猪崽。回家的时候下了雨,地面湿滑,路过一个拐口的时候,一个急转弯儿,车却突然出了故障,方向盘扳不过来,刹车也失灵了,车子直愣愣地冲了出去,连车带人翻下了坡。


外公从车里爬出来,满身是血,脑筋却还清醒,急忙打120急救,说明了情况。后来医生说,他听电话里的声音那么镇定,还以为是恶作剧。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外公拨通了外婆的电话。


“小珍,我出车祸了……你别急,别急,我已经打电话给医院了,人马上就来了。你听我说,万一我要是出事了,有些事我还得交待。咱们睡的那张床的底下,有一只胶筒靴,里面有我藏的私房钱,本来想着给你打个金戒指的,你跟我这些年,苦了你了。老大性情宽厚,靠得住。老二喜欢读书就让他读吧,老三油嘴滑舌,最不让人放心,要把他管紧点儿。还有就是几个姑娘,要给她们找个好人家。还有你,万一我要是死了,你也重新找人嫁了吧......”


外公刚一说完,两眼一黑,晕过去了。


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大腿多处淤青、刮伤,肋骨断了一根,轻微脑震荡,左手骨折。出手术室的时候,外公一边笑,一边喃喃地说:“没死就好,没死就好。”


半月之后是炎夏,石膏缠在手上闷得难受,时间一长,闷出了蛆。外公操起剪刀把纱布剪开,蛆虫滚到剪刀上、水泥地上,一颗颗地慢悠悠地蠕动。外公吩咐外婆把二锅头倒在洗脸盆里,倒了大半盆。


只见他气沉丹田,双腿一蹲,面色凝重,大吼一声就把左手泡进了酒中。一颗颗蛆虫漂浮在酒面剧烈地挣扎,不一会儿就死光光了。


这故事是外婆讲给我听的,惊得我汗毛直立,几天吃不下饭,也从此对外公多了几分敬畏。


三十岁的外公欠了班长一条腿。那时他是扫雷班的普通一兵。


那时候扫雷全靠人手扫雷,扫雷兵慢慢爬进雷场,用小刀或铁枝插入泥土寻找硬物,而全班只有一台金属探测器,且误差极大。所以扫雷基本上是靠经验和运气,说白了就是拿命在。


一次,班长带领全班进入雷区扫雷,走着走着人员就分散了。路过一个杂草堆的时候,班长手里拿的金属探测器没有反应,他放心大胆地走,结果一脚踩在了地雷上。班长很快镇定下来,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等着人来救援,但其实他心里知道,遇到这种情况,非死即伤。等待不过是对灾难的延迟。


过了好久,天已经黑了,扫雷人员陆陆续续回到营地,吃饭的时候才发现班长没有回来。大家都很累,扫雷看似是体力活,但更多的是对精神的考验和心理上的折磨,一步走错就是飞来的横祸,付出的是血和生命的代价。外公叫大家好好休息,自己一个人打着电筒去找班长。


经过一番搜索,外公终于发现了站在杂草堆上的班长。班长说明了情况,叫外公回去喊人,当时班上有一个名叫陈大雷的排雷尖兵,他排的雷最多,说不定他有办法。


外公深知此事紧急,班长的脚只要稍有松动,脚下的地雷就会立即爆炸。他火烧火燎地往回赶,豆大的汗水一颗颗地往下掉。哪知,越忙就越容易出乱子,外公下山的时候,步子跨得太大,一脚踩空,顺着山路滚了下去,头磕在石头上,血流出来,不省人事。


第二天,他是在病床上醒过来的,头上缠着带血的纱布。他刚一醒就挣扎着大喊:“快去救班长!”旁边的人摇摇头,说:“班长知道自己站不住了,用最后的力气跳了出去,命保住了,被炸掉一条腿。”


外公抱着头痛哭,一边哭一边抽自己耳光,血从纱布里滲出来,刚缝好的线被他生生撑破了。


外公退伍以后,把国家发的慰问金和津贴全部寄给了老班长,老班长原封不动又给他寄了回来。外公看着放在桌上的寄款单,不吃不喝,坐着抽了一整天的烟。后来,他把这笔钱捐给了一家科研机构,用于研制高仿真的人造假肢。


我曾向外公提起,问他能不能给我讲一些关于那位排雷英雄陈大雷的故事。外公板着脸冷冷地哼一声,说:“英雄?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才叫英雄!”


排雷成功以后,排雷兵会把地雷上的引线取下来,谁手里的引线数量多,谁排的雷自然就多。而陈大雷手里的引线是最多的,因此被称为“排雷英雄”。只是,这里面大有“玄机”。他在一次喝醉酒后,禁不住众人的逼问,终于道破了其中的“玄机”。


“排雷是多危险的事?那可是拿命在!我问问你们在座的,你们有几个人舍得拿自己的命去?我亲眼见过有人踩到地雷,被炸得胳膊腿乱飞,‘哐当’一坨肉砸到我脸上,吓得我几天几夜合不上眼。死人享不了活人的福,可活人却可以沾死人的光呀,我那时就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等他们倒下了,我就把他们手里的引线捡起来,继续往前走……”


——“英雄?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人才叫英雄!”


外公这话或许有失偏颇,但却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震得人心里发颤。




二十岁的外公看上了村子里一个姓冯的姑娘。


冯家在村子里算大户,他们家养蚕,蚕吐的丝织成布,把织好的布装在竹篮子里,用扁担挑到县城里卖。这与只会种地,靠一年一季的粮食挣钱的庄稼人可是大不同的。


冯家有三个姑娘,没有男丁。三个姑娘中数大姑娘冯珍儿最能干,会织布也能种地,挑着两担水走三里地都不带喘气的。人长得不漂亮,但丝毫没有乡下人的粗鄙,一举一动,英气十足。


外公看上的就是这个姑娘。他不遮掩,不害羞,大大方方地在桥头拦住姑娘,一字一句地表露了心迹。姑娘不答应,也不拒绝,从他身边走开,以后见了他也照样谈天说笑,放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外公知难而进,天天守在姑娘家门口。姑娘要挑水,他抢过扁担,二话不说,来来回回十几里地,把姑娘家的水缸灌得满满的,放下扁担,扭头就走。春天来了,到山上去采新鲜的桑叶,不声不响地放在姑娘家门口。姑娘到县城赶集,他跟着去,蹲在姑娘的摊位边守着,遇见挑事儿的买主,外公‘噌’的一下站起来,他块头大,面若重枣,唇若涂脂,怒目圆瞪,活像关羽,那人顿时就焉儿了,乖乖付钱拿着布匹走开,大气都不敢出。有时生意差,姑娘回家回得晚,夜里山路不好走,途中还要穿过一个乱坟岗,阴森森地着实可怖,外公在后面跟着,点着一盏灯,哼起一首没有歌词的歌谣,姑娘在前面走着,听着歌,一步一个脚印不慌不忙,心里踏实。


家里人盘算了一下,冯家的姑娘高攀不上,家里出不起那么高的彩礼钱。于是托媒人给外公介绍了一个邻村庄稼人的姑娘,门当户对,两家人都觉得很满意。外公孝顺,心里百般不愿意,嘴上还是答应了家里人的安排,不再去冯家门前守着了。


见外公几天没来,又听说了外公相亲的事,冯珍儿急得直跺脚,不过她也是个敢做敢当、大胆奔放的主儿。一天晚上,月亮照着小路,树影婆娑,狗蜷着身子打呼噜,她摸黑从窗户翻进外公房里,一拳打在外公肚子上,疼得他嗷嗷直叫,差点儿惊醒了门外的中华田园犬。第二天一大早,公鸡还没打鸣儿,姑娘系上围裙,左一个“爹”,右一声“娘”,从此就赖在这家说什么也不肯走。


十岁的外公在山上一个人放羊。


那时他的母亲卧病在床,父亲在家种地。哥哥去年冬天得肺病死了,放羊的任务自然就交给了他。


在山上搭一个帐篷,整整三个月,除了他,就只有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和一群咩咩叫的山羊。


外公的那些没有歌词的歌谣也是在这个时候创作的。寂寞难熬的时候,跑到山上吼上一嗓子,山谷间遥远的回声放佛是在与他对话。


“喂——”


“喂——喂——喂”


“你是谁——”


“你——是谁——是谁——”


“我想吃肉——”


“吃肉——吃肉——”


“让我娘好起来——”


“好起来——起来——”


慢慢地,外公适应了放羊的生活,他不再大吼大叫,心也渐渐沉静下来。他吹口哨,吹叶子,自己做了一把只有他才能吹响的萧。没有歌词,只有旋律,那些孤孤单单的小调在山间、河里、石头上、月光下,轻飘飘地徘徊、游荡。


远处的山羊吃到了新鲜肥美的绿草,高兴地咩咩直叫。他也跟着高兴,竟然手舞足蹈起来。天下,地上,绿草,羊群,他是快乐的牧羊少年。




零岁的外公或许是最幸福的。


在妈妈的子宫里,没有饥饿、寒冷、疾病、痛苦、恐惧、意外、遗憾、孤独和责任。他安静自由地发育、成长,偶尔踢一下妈妈的肚子,隔着一层肚皮向外面的世界打招呼。


直到有一天,一只手拍在他的屁股上,他哇哇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