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片断赏析(《红楼》•还剑)

1

尤三姐也算是家门不幸。

她的母亲带着她们姐俩改嫁到尤家，可后来这尤家老爷子又去世了，她们娘仨只好投奔其实并无血缘关系的贾府尤氏。虽是为生计所迫，这一去却真是羊入虎口。

那宁国府的贾珍贾蓉之流，那种淫荡无耻之态，连底下的丫环都看不过去的。这俩浪荡无耻之徒，得空便来尤氏姐妹这儿，挨挨蹭蹭，斗嘴调情，暧昧不清，云浓雨暗，乌烟瘴气，弄得鬼哭人怨。

尤氏姐妹寄人篱下，大姐尤氏又不肯出头，姐俩也只能虚与委蛇，敷衍了事。尤二姐，人长得漂亮，性子又柔顺，贾珍贾蓉来，便由着他们去胡闹。

倒是尤三姐，虽然人长得比姐姐还要标致，可性子也暴烈。高兴了，便敷衍一番，不高兴了，就淡淡的，爱理不理，贾珍等反而不敢拿她怎样。

既没有独立的资本，又不得义正言辞地回拒。在不敢招惹靠山与需得保持清洁女儿身名之间，动荡，犹疑，沦陷，迷离，失望，放任，悔恨，凝视深渊，也渴望黎明。

2

尤三姐暗淡无光、混乱不堪的日子，因为一个人的出现，突然有了改变。

那是尤老娘带姐俩回去给家里老娘拜寿，请了一起串客，给老人庆生，图个热闹。里边有个作小生的柳湘莲，俊美英武，在台上一亮相，就像磁铁一样吸引了底下看热闹的三姐的目光。

她养在深闺，平时见的，就是贾珍贾蓉这样腌臜人物，一见柳湘莲这样的飘逸俊朗之人，怎不动心？

想不到天下竟有这样青春洋溢、俊美潇朗的人物，这私心里就默默芳心暗许了。

但那个年代，她也就是只能远远地观望，她不可能去搭讪，要电话、加微信的，连对话、见面的机会和可能都没有的。

对于贾珍贾蓉之流，她可以豁出去且入那污泥淖垢，放浪形骸，放言无忌；但在真正中意的人面前，她却跟那个时代所有的女孩儿一样，只能倚门回首，且把青梅嗅。

这么一段心事，就只能留在心里了。

可是，那是左心房的一个弹片。取不出，拿不掉。每个孤苦无依的时刻，那个弹片都会隐隐作痛，让她不觉又回忆起那个相遇的美好时刻。

只是，这是她生命中妙不可言的缘，还是她运命中逃不过的劫呢？

3

后来，尤二姐嫁了贾琏。贾琏另买了一个房舍，安顿这新人。三姐跟着过来住，漂泊无定的姐俩，总算暂有个清净之处可以安身了。

但那双窥探的眼睛，仍在不怀好意地追逐着她们。那追腥逐臭的恶狼，还是追到了院里。

终于，尤三姐忍不住爆发，自席间跳上炕去，将贾珍贾琏二人一顿臭骂，而后斟酒满杯，自饮半杯，搂了贾琏的脖子就灌酒，掳袖开襟，痛饮酒，怒骂老骚男；兼又千娇百媚，莺声燕语，飞燕之舞袖，玉环之木瓜，沉鱼之俏美，落雁之娇柔。

贾珍贾琏两个，逃又逃不掉，接又接不住；远观心荡神迷，近玩心惊肉跳，引火烧身一般，竟是没了主意。

不是比着谁更邪恶，谁更放浪，谁更不要脸，谁更豁得出去吗？那么来吧，老娘已经一无所有了，索性就来个鱼死网破！

你真豁出去了，这假正经就只剩真无措了。

4

姐姐开始操心妹妹的终身大事，毕竟一味跟贾珍贾琏之流斗狠逞雄，对于一个姑娘家，也终不是个办法。剑走偏锋，可能会弄得邪火攻心的。

二姐盘问了尤三姐一晚上，这才得了真信。她转头对贾琏说，你猜三姐看上谁了，也亏她想得出，却是几年前一面之缘的那个柳湘莲。

贾琏一听犯愁了，这柳湘莲是萍踪无迹之人，上哪儿找啊！而且，据说他因打了薛蟠，怕薛家来找，跑出去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

不过，尤二姐嘱托的事，贾琏还是很上心的。偏他去平安府办事，路上正好遇到了薛蟠、湘莲两个。

贾琏见这一对苦主结伴而行，很奇怪，细问究竟。却是薛蟠外出办货，路遇歹徒，不但货物不保，小命也几乎给搭上。多亏恰好路过的柳湘莲出手相助，这才救了他薛蟠一命。两人这会儿已经尽释前嫌，结为结拜兄弟，相伴回京。

贾琏顾不得为他俩冰释前嫌祝贺，先忙自家的事。趁好不容易抓到柳湘莲，赶紧给尤三姐提亲。柳湘莲跟贾琏本来相熟，又有薛蟠从旁撺掇，他本来意气中人，自然爽快地答应。

贾琏还不放心，请予定礼。柳湘莲身无长物，只好拿出随身的祖传鸳鸯宝剑相赠。贾琏开心之极。

贾琏办完事，匆忙赶回，一到家见到尤氏姐妹，就细述偶遇柳湘莲之事，并把鸳鸯宝剑送给三姐。三姐喜不自胜，以为自此终身有托。

贾琏不知，他刻意隐瞒三姐一见钟情、五年苦等、一心思嫁，反而成了压倒湘莲的最后一跟稻草，连门口两个石狮子是否干净都不好说的宁府里的绝色倾城，上赶着嫁出来，不是找人做剩王八，又能是什么？

5

柳湘莲回到京城，想起路上遇见贾琏，定亲之事未免太过仓促。

他平素跟宝玉最好，便来宝玉处。两人多日不见，相见之后，自是开心畅谈。

湘莲问起尤三姐，宝玉说，你只是要娶一个绝色，这位可真是绝色。湘莲惊问，你怎么知道？宝玉说，她就在宁府，怎么不识！

湘莲听了，跌足痛惜。

宝玉追问其故，湘莲说：

你们东府里，也就门口那两个石狮子干净吧！

宝玉红了脸，他这可是第一次被人当面揭穿宁府的恶俗与淫荡。这也太扎心了！

6

湘莲遂下定决心坚辞这门亲事，于是赶来寻贾琏。

贾琏听说湘莲来了，喜不自胜，忙迎进屋来。

屋内激动不已的，哪里只是一个贾琏、一个尤二姐，那尤三姐更是喜上眉梢，感觉喜从天降，幸福满屋。再转头去望卧室墙上所挂宝剑，宝剑也仿佛啧啧有声，瑞气蔼蔼。

可惜，湘莲来，不是要娶她尤三姐，而是要索回鸳鸯剑。

朝思暮想，日思夜盼，望穿秋水，识尽千帆，等来的不是温暖的相逢，而是无情的告别，不是似是久别的重逢，而是冷酷到底的背影。

尤三姐可能无数次设想过二人重逢的画面，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尴尬的场景。

贾琏与湘莲在外屋对峙，湘莲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可以想见是怎样的暗黑与幽晦。

三姐几乎没有犹豫，她奔到床前，摘下宝剑，将一股雌剑隐在肘后，从里边走而来。

她走到湘莲面前，这第一次四目相对呵，也正是他们最后的诀别。

她幽怨而又决绝的眼神，湘莲读懂了吗？

她说：“你们不必出去再议，还你的定礼。”

一面泪如雨下，左手将剑并鞘送与湘莲，右手回肘只往项上一横。可怜：

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柳公子啊，你那些未经证实的猜测，你那些主观臆断的猜疑，都见鬼去吧！

我百口难辩，我百口不辩，我以死为证！

其实，我本也没有自证的机会。我们在你们眼中，就是一块红绫已落了泥淖，再难洗白。你又哪知也有那出淤泥而不染、虽被污泥浊水围堵掩埋、仍然顽强吐露芳华的莲！

7

尤三姐把剑还了吗？

还了，她把那把雄剑还给了湘莲。

她还剑了吗？

没有啊！那把雌剑，至死还紧紧护持在她的胸口。

她是多么渴望双剑合璧的那一幸福时刻。可真当一对璧人相见之时，却即是一双宝剑分别的时刻。

如今，既然人不可花好月圆，剑又何必出双入对！

那么，就让你我各自守住自己的一方清洁吧！

——我在黄泉之下，你在清朗人间。

我埋地下泥销骨，君寄人间雪满头。

你会为我长歌当哭、一夜白头吗？

那已经不重要了，还—你—的—剑！

不过 那把雌剑

你已经讨不回去了

因为 那是你送我的……

而我还你的那把剑呵

你可要看清

它不在那匣中

也不在你手中

它在 你滴血的

再难愈合的

心窝

那是 五年来

我左心房的弹片

现在 我把它从心上取出来

还给你呵

那上面 还有我的心跳 我彻骨的思念

接下来

在那些空缺的日子里

由你负责

让思念和悲伤

逆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