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闵云霄 编辑｜崔世海

5月21日，是双龙（化名）40岁生日；第二天，他倒在越野赛赛道上，失去了生命体征。

双龙是甘肃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21名遇难者之一。

妻子杨女士再次见到双龙时，他安静地躺在殡仪馆里。“身上几乎没有什么伤痕，走得也很安详，他是失温冷死的。”杨女士哽咽地说，丈夫在赛道中是如何倒下失温昏迷的，又是如何被救援队发现的，她都未听人说起过，只是听说，丈夫跑在前面、很多人的前面。

这次越野赛事故遇难的一半都是圈内顶尖选手，国内越野跑领军人物梁晶和残奥会冠军黄关军在比赛中不幸遇难。

双龙是贵州毕节七星关区人，参军十年后，2008年转业在昆明上班。一直爱好体育的他，曾多次参加马拉松比赛，在2018年香港100公里越野赛（简称港100）中，以34小时23分的成绩完成160公里的长跑，获得了第8名。

2020年成都马拉松比赛中，双龙取得了2小时55分的好成绩。“如果在五年前，估计能进入前20名，这几年国内路跑水平提高很多，他应该是前100名内。”一位业内人士如此评价说。

双龙曾经立过一个flag ，要完成国内各大百公里，还计划去美国参加比赛。如今，这个梦想已无法实现。

从双龙留下的手机记录来看，他当时跑了29.9公里，耗时4小时 。双龙的高中同学、同样是马拉松运动员的彭佑相表示，“这次是山地越野，和去年在城市道路上跑不同，速度会慢很多”。

“他在部队待过，各种恶劣环境应该经历过不少，他没有挺过来，说明当时的天气恶劣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要糟糕，失温会让人体温度慢慢降低，手脚麻木，最后慢慢失去意识，温度低的时候人容易打瞌睡。”彭佑相认为。

最后的比赛

5月21日，从昆明前往甘肃白银市参加黄河石林百公里越野赛后，妻子杨女士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得到的答复是：5月23日回来。

双龙有两个孩子，一个快9岁，一个快6岁。“出事前一晚，两个孩子都在问，爸爸星期天会回来吗？因为当时我们决定周日给他补过40岁生日，孩子们都在等他回来吃生日蛋糕，后面我就打电话问他。”杨女士说，得知丈夫会在星期天回家的消息后，嘱咐了他几句，便挂了电话。

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次通话，成了永诀。

23日，杨女士打不通双龙的电话，慌了，担心出事，而且组委会的一个人也打电话给她联系双龙，这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于是，杨女士开始找比赛主办方电话，但一直找不到。又通过私人关系找到当地施救的警务人员，“对方仅仅回复现场很惨烈，就是去抬尸体，一个男警察都哭了。”杨女士介绍说。

5月23号上午10点，杨女士乘坐飞机赶往甘肃白银，落地兰州中转时，一位朋友通过当地政府部门确认了双龙是遇难的21名参赛者之一。“其间，接到一个电话说让家属去确认一下，但拨打过去就打不通了，其实推算下来，双龙23日晚就被运到了殡仪馆。”说到这里，杨女士忍不住带着哭腔。

杨女士告诉记者，他准备让大儿子见双龙一面，并且告诉他，父亲是个勇敢的英雄。然后回昆明后，再给孩子请个心理医生疏导。

一位和双龙前去比赛的女选手告诉杨女士， 比赛当天中午赛区突然刮风下雨，温度开始下降，路况变得十分糟糕，难以前行的她选择返回起点，不再继续前进。下来后，她便一直向组委会求救，希望他们派救援队立即上山去救人，等到救援队赶到，那时候可能很多人都已经遇难了。而在赛道内很多地方都是没有信号的，如果选手出现了意外，很难发出信号求救。

她捡回了一条命，他的同伴双龙却失去了生命。

一位业内人士分析称，这次冻死的都是跑圈里的“高手”。第一，高手都追求轻量化，所以通常不带冲锋衣等保暖衣物，押宝天气好。遗憾的是这次没赢；第二，高手前进得更远更高更冷，更难下撤，也更难被搜救。超级远距离的越野跑一般很少有穿冲锋衣的。基本都是短裤短袖，一个小包。

这次比赛之前，双龙做了充足的准备。

“因为热爱锻炼，他180cm的身高，体重也就75kg左右，为了参加比赛，他还特意又降了体重，控制体脂率。竞技状态应该是非常好的。我记得他说对这个比赛很有兴趣，而且知道可以跟圈内的一众大神同场竞技，他非常兴奋。”令双龙的朋友泊虎很难过的是，之前他邀请过他参加八百流沙等比赛，但因为时间问题都没有成行，而第一次参加甘肃的比赛就发生了意外。

杨女士到达白银之后，查看了比赛现场。她的疑问和新华社等媒体的大同小异：作为专业程度要求极高的极限运动赛事，这场比赛各项组织工作是否达标，必要的安全保障是否到位？赛事举办地，地形复杂、海拔较高、天气变化多端，仅靠简单气温、风力预报是否足够？是否有山区赛道天气变化的即时通报和研判、预警机制？比赛中途出现恶劣天气后，能否及时叫停比赛，让后续损失程度最大可能降低？

“山上基本上没什么地方可以躲，基本上一棵树都没有，参赛区域没有手机信号，危险路段为什么不设置安全救援小屋以及补给点，为什么遇难者都是在CP2到CP3赛道，安全因素都考虑了么？”杨女士百思不得其解。

杨女士认为，组织比赛的相关部门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时他们为什么没有做好应急保障预案，等人出事了，救援队赶到出事地点，已经是好几个小时过去，那时候人已经遇难了。”

记者获悉，部分家属都得到了当地官方提供的一份空白理赔协议书。协议的赔偿方为黄河财产保险公司靖远支公司，对死者家属给予50万的保险赔偿。

另外有家属透露，他们获得的赔偿方案是：除了这50万元外，自然灾害保险10万元，当地政府以及组委会再给予抚恤金等32万元，一共92万元。

但是否达成协议目前未知，这一方案也尚未获得当地官方证实。

“他唤醒我双脚的记忆”

双龙出生于贵州毕节一个普通工薪家庭，读完高二就报名参军，退伍后到昆明市盘龙区地方志办公室工作。

一周前，双龙还和彭佑相谈到马拉松运动中的减肥问题。两人在贵州毕节一中读高中时都很爱好体育，彭佑相发自内心地佩服双龙的毅力并称他“大神”。

双龙在微信上告诉他，比赛其实不难，“掌握区间就可以”，还回忆说，“我是你带出来的小弟啊，人生第一个1000米是你带着完成的”。

当年，两人是学校运动会上长跑的佼佼者。

23年来，两人很少见面，只是通过微信联系“我还清晰记得他的样子，阳光、高大、帅气……后来知道他和高中时一样爱好运动，他坚持下来了，特别佩服他。”彭佑相说，双龙高中时篮球打得好，对篮球很专注，可以说出NBA每个球队名字。“他是我偶像，经常向他请教问题。微信上看到他跑步时身上的腱子肉，唤醒了我双脚的记忆”。

“高中的时候他是校篮球队的，黝黑黝黑的，我们班女生和别班打篮球赛，他当的指导。”双龙的另外一名同学庞开贤介绍说。

双龙孩子的老师卓女对记者表示，他是一个充满朝气且脸上永远洋溢着笑容的人，真诚得没有半点杂质。他热爱运动，更热爱分享运动给周围的人，“我因为想减重，他会根据自己的经验给我很多建议，同时也不忘安慰我不要着急慢慢来。偶尔有什么新的体验也会第一时间告诉我他尝试的情况”。

一次，卓女因运动损伤在医院遇到双龙陪同其他朋友一同就诊，获知卓女的母亲因膝盖痛怎么医治都没用的情况下，给了卓女一些民间药丸，居然可以减轻母亲的痛苦。于是，过段时间，就会给卓女送一些药丸，“他特别乐于助人”。

还有一次，双龙参加旅行社组织的港澳游，从香港海洋公园游玩回来，晚上发现港澳通行证不见了， 把旅行社工作人员吓了一跳，因为证件丢失人就不能按时回内地，要耽搁很多事。第二天自由活动时，双龙跑回去公园问，正好有人捡到了放在了门口服务处。

会跑步的小狗luckly

双龙早年喜欢抽烟，但是为了体育运动，下决心花了很大力气戒掉。

此后，他经常去健身房，认识了不少朋友， “那时候我们几个锻炼的时间基本差不多，就经常一起玩 ，时间长了也就熟悉了，一共四个朋友在同一家健身房玩到现在，已经足足10年。”双龙的朋友沃沃表示，那时候双龙还没有结婚，大家熟悉以后就会经常约在一起吃个饭，到酒吧喝个酒。

刚开始，几个人一起玩器械，但是大家都不专业 ，相互学习后又去找些教程什么的慢慢研究，练了几年以后才慢慢熟悉，双龙现在比以前黑了很多，“最近这一两年他器械练的没以前多了，想练线条，不要肌肉纬度，变得黑黑瘦瘦的。”沃沃介绍说。

双龙慢慢喜欢上了跑步 ，一开始在健身房跑步机上跑，“我也被他们拉着去跑了段时间，不过我不太喜欢跑，因为太累了”。

后来双龙开始在健身房旁边的北京路上跑，路边有条河，河边有散步小道，一直顺着河跑到尽头的瀑布公园，来回大概10多公里， 一直坚持到现在。“有段时间双龙的膝盖不舒服， 还帮他从国外带过那种关节润滑的药。”

与众不同的是，双龙每天跑步都带着他的狗一起跑，“每次跑步，他几乎都会带着一条黑白斑点狗参加，一开始我觉得他在虐狗，直到那条原本瘦弱的狗被他训练得肌肉发达耐力超群。”一位跑友介绍说，那小狗被他训练得很能跑，还很服从命令。

昆明长虫山上，有些地方有路，有的地方只是人踩出来的小路，“我跟着他们去过一次， 他们都是跑的，我就在后面跟着走了上去。”沃沃介绍说，双龙参加了一次马拉松以后就迷上了这个运动，刚开始是在我们昆明跑 ，然后去周边县市跑，大理、丽江也去，然后就开始出省了，他经常消失几天，回来就说又去参加了哪里的马拉松。

按照沃沃的说法，最近这几年双龙才开始越来越喜欢这种超长距离的越野跑，以前他都是参加半马、全马，可能他觉得这种越野跑更有挑战性。因为比赛，国内的很多地方都去过了， 双龙还计划去美国跑一次。

“不管什么季节，只要不是下大雨，他都会带着他养的小狗luckly，绕着盘龙江跑10公里。”而这一跑，就是12年。杨女士说，从2009年双龙退伍至今，他已经参加了全国各地的马拉松比赛88场、百公里越野跑比赛7次，家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奖杯和奖牌。

沃沃清楚地记得，双龙家以前有一个鱼塘，几个人一起去钓鱼 ，回来还经常在双龙家阳台上做吃的。双龙厨艺不错，每次都亲自动手。“这几年，大家结婚生娃 ，四个朋友有的也搬到了西边去住，见面的机会也少了，就我和他每星期都能在健身房里碰面。前几天见面的时候，没听他说过要去甘肃比赛，他出事很突然，不敢相信是真的。”沃沃说。

穿着皮鞋跑马拉松

2014年春天，重庆马拉松赛上，昆明跑友杨小波穿着一双十元钱的拖鞋出现在赛场，开始人们都觉得穿拖鞋来跑马拉松不可思议，甚至认为，“可能跑几公里就不跑了，做秀就是这样了。”

最后，这位跑友一路飞奔，42.159公里的路程以3小时23分的成绩冲过终点，一些媒体还把杨小波手举拖鞋的照片放在网站首页，还耸人听闻地报道说：重庆马拉松惊现“拖鞋哥”。

毕节的老朋友李浩看到这则新闻后问双龙说，“你们昆明跑马拉松的有个人很神经，居然穿拖鞋跑马拉松”。

双龙回答说，那是因为有人和那个跑友打。李浩继续问为什么要打这样无聊的，打的另外一个人是谁？双龙才慢悠悠解释，打的人就是自己。因为汶川地震发生后，想到如果穿皮鞋能不能逃离灾难。

原来，杨小波和双龙的局是：如果杨穿拖鞋跑进3小时30分，双龙就在第二年的昆明半程马拉松赛上打领带、穿皮鞋跑进100分钟。

双龙为了兑现局，除了天天锻炼外，还穿着皮鞋不断在跑步机上不断验证。2016年，在昆明高原国际半程马拉松比赛场上，双龙打着领带、穿着皮鞋完成了比赛。

“不管明天是否下雨，赶在天亮之前出发”

昆明一位女跑友对双龙最初的印象始于长虫山一次夜跑活动。“因为赛前他在QQ群里‘挑衅’我，记得那晚在终点处的虚宁寺响起了乐队现场演唱的《夜空中最亮的星》，伴随着完赛激动的情绪和现场热烈的气氛……后来我们还在很多跑步活动上碰到，同时还凑巧办了同一家健身房的健身卡，所以有一段时间隔三差五都能遇到，他有着一身令人羡慕的肌肉，经常在赛场上会看见他赤着上身跑步，每当他跑过，无论男女都会对他健硕的体型投去羡慕的目光。”

双龙十分热衷在运动群里跟人“抬杠”，所以在这位跑友的心中，他一直都是那种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而闪闪发光的人。

这位跑友写道：如果人生是一场电影，他应该出现在我电影的谢幕名单里，只是今天他的名字被提前画上了方框。虽然我们都很平凡，但我们是彼此追逐不凡道路上的见证者。

记者获悉，双龙平常喜欢说段子，文笔非常好，他写给朋友和同学的信，经常让人捧腹大笑。年初他在朋友圈留下下面这段话，如今看来，像是激励自己，也像一种暗示，让他的很多朋友看了唏嘘不已：

不管明天是否下雨

我都要赶在天亮之前出发

因为只有这样

我才能在天黑之前

越过九百九十九座山头

翻过九百九十九个坡

……

最后，我将回到云贵高原，

在贵州最高的屋脊，

种上一片深蓝色的海洋

在那里，会有一艘丰衣足食的小船，

带我驶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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