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内罗惨案(巴西vs阿根廷德比战：阿根廷球迷所能做出的讽刺，只有追溯到近30年前的意大利之夏)

当巴西vs阿根廷的大战在巴西打响，球场就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巴西人和阿根廷人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彼此的相爱相杀。

世界足坛上，能被称之为“德比”的国家队比赛不多。国内更多称之为大战：英阿大战、德意大战等。只有巴西vs阿根廷的比赛除外，2014年两队曾受邀在鸟巢踢了一场友谊赛，比赛就叫南美超级德比杯。2015年，国际足联官网发文，将其对决称为足坛死敌之精华（The essenceof football rivalry）。

2019年巴西上演的南美超级德比，可能是本年度最具分量的一场国家队比赛了。我有幸在现场观看了这场德比。美洲杯开赛前一月，正在南美市场开拓的官方赞助商TCL就邀请了国内媒体，预定了这一场在贝洛奥里藏特（Belo Horizonte）举办的半决赛门票。当时，对阵双方还未定。工作人员说，他们笃定“巴西肯定会到这”，在贝洛的米内罗体育场踢半决赛。我跟一个阿根廷球迷的同事说这事后，他看了下赛程，说: “如果阿根廷拿小组第二，那半决赛岂不就是巴西对阿根廷了？”

巴西vs阿根廷的比赛氛围剑拔弩张

而阿根廷真的拿了小组第二——听起来这并不是新闻，但半决赛是巴西vs阿根廷这真算新闻了。两队恩怨不用多说，而这样一对有故事的老冤家，除常规预选赛和零星友谊赛之外，已经太久没在正式大赛中对决了。这是两队12年来首次杯赛相遇，并且在其中一方主场。近6万多张球票，在半天内被抢购一空，侧看台售价约1000多元人民币。要知道，赛前可有当地华人告诉我：“巴西人都不怎么看美洲杯的。”

比赛当天上午，我们从圣保罗飞赴贝洛奥里藏特。领队说，当天飞机肯定爆满，“都是去看球的，其他对手不一定去，但踢阿根廷肯定要去。” 小飞机的100多个座位被挤满，差不多10%-20%的乘客穿着巴西队的球衣和外套。

如果你是巴西球迷，那么对贝洛这个城市、以及半决赛举办地米内罗体育场一定不会陌生。2014年本土世界杯，巴西在此1-7输给德国。这次来才知道，巴西当地葡语里有个单词“Mineirazo(Mineiraço)”，就是描述那场巴西国难般的比赛，意为Agony of Mineirão，可译成“米内罗惨案”。

米内罗体育场绰号“大闷锅”，吼一声就是回声，音效极佳，适合呐喊与高歌。刚到体育场，就感受到火热氛围。大巴驶入时，巴西球迷看到车上很多人穿巴西球衣，朝我们欢呼，比划各种手势叫着:“brasil”，而当他们看到车上有一人穿着阿根廷球衣时，就不高兴了，朝我们改竖中指。

没有狂欢节的日子，巴阿大战成了巴西人最好的狂欢。球场内外，巴西与阿根廷球迷比例大概9:1。阿根廷球迷数量上弱势，只在球门后有两片不大的聚集地，其余零星分散各区。我所在看台门口守着几个巴西球迷，对每位进入看台区的对手迷施加嘲讽。一位身穿蓝白间条衫的阿根廷男球迷在尝试进入看台时遭遇他们的集体调侃：“Hey，Mina！Mina！” Mina是西班牙语里女人的意思，巴西球迷可能想借此嘲讽阿根廷球迷“娘炮”。

场内跳舞的阿根廷球迷

死敌相遇，歌声是最有力的表达。进场前，球场外两队球迷互相飙歌。在场内的大闷锅，6万人的歌唱效果被最大限度地放大聚合。几万巴西球迷一直唱着音似90年代“新年好呀”般旋律的一首歌。歌词是葡萄牙语，只能听出一些发音诸如“Miugo”“Chelado”的词，不知何意。只有一个词很明显地能听出来：马拉多纳。在每段歌曲的最后一句，巴西球迷都会把马拉多纳唱进这首歌。

一首巴西球迷歌里为什么会出现马拉多纳？我找到一个会英语的球迷，大概弄出了这首歌的歌词含义和唱法：

“Mil gols~Mil gols~Mil gols~Mil gols~Milgols~“ （一千个进球）

“só Pelé~só Pelé~”(只有贝利能做到）

“Maradona Cheirador”（马拉多纳却是个瘾君子）

这歌声贯穿全场。我有些小意外——在中国，作为球王的贝利几乎只存在于影像和文字叙述中，在每次重大赛事前被拿来调侃，而巴西球迷却真正地在用自己的方式纪念他，同时借此贬损一下死敌头号球星。想象一下，在你的邻国，有上万人经常唱这歌嘲讽自己不光彩的过去，也难怪马拉多纳曾公开表示，“我一直就很不喜欢巴西！”

这首歌几乎所有人都会唱。下场后跟同行讨论，都认为这很难得。因为在国内球场中，即使有歌声，很多也是各协会各自为战，目前还很少统一。这里所有人也都站着看比赛，从进场起就很少有人坐着，足足站了90多分钟。

两队进场时，氛围达到极致，嘘声与欢呼声齐飞。阿根廷国歌奏响，嘘声更响了——若要判断两队间的恩怨级别，国歌时的嘘声大小也许是一个很好的依据。2004年亚洲杯决赛，中国球迷嘘日本国歌，被批评过不尊重对手。而从巴阿大战看，这事在南美一样。足球没有那么多道德评判，球赛就是和平年代的战争。

如果说桑巴是灵动性感的，那阿根廷人就是奔放狂热的。虽然人数不多，但阿根廷球迷的表达方式很具有国民性：集体挥舞着蓝白色的球迷围巾和衣服，远看好似成片舞动的蓝白色雪花，不少人脱掉了上衣。在一片黄色海洋的包围中，这种方式非常具有辨识度，弥补了音量和人数上的不足。

比赛一开场就充满火药味，在现场看更加明显。电视传播是平面的，现场则是充满了一种立体的动感。这种立体与动感，体现在足球的运动轨迹上，存在于球员的一招一式中，也溶解在球迷的嘘声与歌声之里。所有平日电视上看到的动作，瞬间多了很多重新观察的维度。

赛前，梅西承认自己不在最佳状态，但巴西人还是对梅西重点照顾。只要梅西触球，在他还没完成接球之前，至少2-3名巴西球员就会围上去。前30分钟，梅西多是一脚出球。一位平时不看球的同行者说：“看得出来梅西很牛逼，他一接球巴西人全围上去了。”赛后，巴西当地报纸直接给出围剿梅西战术复盘图，他要受到5个巴西球员的“照顾”。

巴西球迷出了一道关于梅西的算术题

现场看球的立体与动感，最体现在看台氛围。每当梅西拿球，看台就爆发出阵阵嘘声，他被断球，巴西球迷就欢呼。一次梅西被侵犯后，旁边某位大叔爆发出难以抑制的语言表达冲动。他将双手放在嘴边，吼出一句句听不懂的拉丁语。从仅有的观看美剧《毒枭》的经验中，我听出一个频繁出现的词是“la puta”，一句西语里不方便翻译出来的脏话。

阿根廷球迷当然不愿示弱。开场不久，当巴西球迷还唱着“Mil gols”时，阿根廷球迷阵中传出《梅西之歌》，声音不大，若隐若现。常看巴萨比赛的球迷对这首歌应该不会陌生，歌词只有梅西的名字，类似于：“Messi~~~Messi~~~Messi~~~”。很多球迷一边唱，一边做朝拜前倾的动作。

《梅西之歌》只唱了一阵，就偃旗息鼓了——巴西很快领先了。此后，梅西肉眼可见地发力，他尝试带球、过人，不可谓不努力。全场比赛下来，梅西4次射门、4次关键传球、7次过人均为全场最高。

球迷在紧张地看球

现场看球也有弊端：视角单调，也没有回放。人在现场，只觉双方拼抢激烈，裁判很忙而尺度宽松。直到赛后看到梅西炮轰裁判的新闻，才知赛中有两处有争议的疑似点球。阿根廷的奥塔门迪和阿奎罗先后被放到，都发生我所在看台前。当时不觉有问题，身边一些阿根廷球迷也并未对此发出异议。

下半场，阿圭罗被放倒后哨音未响，巴西扩大领先优势。2-0后，巴西球迷唱起了《梅西，再见》。这是一首由《Bella Ciao》（啊朋友，再见）旋律改编的歌曲，歌词简单，现场能把关键词都听得清楚。赛后，我大概弄懂了歌词：

O Di Maria~（噢，迪马利亚）

O Mascherano~,（噢，马斯切拉诺。注：马斯切拉诺已退出国家队，这场应该唱的是另外一个队友，但我没听出来）

O Messi ciao, Messi ciao（噢，梅西，再见了；梅西，再见了）

Messi ciao ciao ciao！（梅西，再见再见再见）

Os Argentinos, estão chorando（阿根廷人正在哭泣）

porque a Copa eu vou ganhar（因为我们将赢得奖杯）

然而也不难发现，巴西球迷对梅西有一种纠结复杂的感情。入场前介绍队员，当广播喊道“梅西”时，球迷阵营中有嘘声，也有欢呼。梅西在看台前发了两个任意球，都伴着很多巴西球迷的祈祷动作。而当梅西全场唯一一次来到这侧看台前发角球时，巴西人在一阵嘘骂声后，依然乖乖拿出手机，记录距离这个南美当世第一人的最近瞬间。

梅西发角球时，巴西球迷在拍摄

比赛进行到约70分钟后，左侧的阿根廷球迷阵营与巴西球迷阵容发生言语冲突。双方球迷开始互骂，互相朝着对方扔围巾衣服水杯等轻量级物件。有阿根廷球迷朝巴西球迷做1-7的手势，巴西球迷则用阿根廷的方式，挥舞着桑巴战袍回敬，说阿根廷人要再见了。

比赛最后阶段，大局已定。巴西球迷伴着本队传球，发出“Ole”（加油）声。阿根廷球迷并不气馁，拿出衣物再次挥舞。这似乎是他们唯一能表达自己的方式。赛后，一位阿根廷球迷略不服气地告诉我，“我们还有明年，明年一定会赢”。2020年，美洲杯将由阿根廷和哥伦比亚联合举办，梅西将有一次在祖国人民面前证明自己的机会。

阿根廷球迷还说，他们也有嘲讽巴西的歌曲，无奈人数太少，唱不出声。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Brasil,Decime Qué Se Siente（巴西请告诉我你的感受）

Tener En Casa Tu Papá（当爸爸带你回家）

Te Juro Que Aunque Pasen Los Años（我发誓，虽然岁月流逝）

Nunca Nos Vamos A Olvidar（但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Que El Diego Te Gambeteó（圣迭戈在你们身上得分）

Que Cani Te Vacunó（卡尼吉亚羞辱了你们）

Estás Llorando Desde Italia Hasta Hoy（你们从意大利一直哭到今天）

A Messi Lo Vas A Ver（你们将会看到梅西）

La Copa Nos Va A Traer（他将会为我们赢得奖杯）

Maradona Es Más Grande Que Pelé（马拉多纳比贝利更牛逼！）

这首歌的典故是，1990年意大利世界杯，马拉多纳送出致命直塞，助攻卡尼吉亚1-0淘汰巴西。但歌词中，不难看出阿根廷球迷的尴尬。阿根廷26年没拿过冠军了，对阵死敌巴西这些年几乎都处下风。而在2019年这场对手主场进行的德比战中，他们所能做出的讽刺，还是只有追溯到近30年前的意大利之夏。

阿根廷球迷挥舞着衣物给球队加油

巴西球迷则是幸福的，即使内马尔缺阵，他们也能拿下死敌。右后卫阿尔维斯在边路予取予求，下半场他在这侧看台前上下往返的精彩表现，让巴西球迷疯狂。一位同行朋友刚好穿了阿尔维斯球衣。全场比赛结束后，巴西球迷狂喜。旁边一位身着本地米内罗竞技球队球衣的60多岁的老球迷，强烈要求跟朋友交换阿尔维斯的球衣，对他大声说：“My house is yourhouse!" (我家就是你家!)

兴奋的巴西球迷赛后一路走一路唱。可能是由于日本也参加了本届美洲杯，加之巴西有很多日本后裔，很多巴西球迷把我们认作日本球迷，叫着：“Japan! Japan!”我赶紧纠正：“China!”“Paulinho!Augusto!" 听出这两位在中超效力的前巴西国家队成员后，巴西球迷又改口喊到:"China!China!"

所有参与这场狂欢的巴西球迷中，有那位走遍世界的著名巴西老球迷的两个儿子。老球迷叫科洛维斯·费尔南德斯（Clovis Fernandes），喜欢捧一个大力神杯，出现在每一场巴西队的比赛中。2014年米内罗惨案中，老球迷怀抱金杯泪流的画面让人心碎。这成了他留给世界的最后画面——仅一年后，老球迷因病去世。此后有媒体报道，两个儿子继承了他为巴西队加油的衣钵和金杯。

巴西队著名老球迷在2015年去世

起初，我并没有认出老球迷的两个儿子，他们仍并不为大众熟知。只是在看球时，发现有两个形似兄弟的巴西球迷非常显眼。他们坐后面几排，看球时总站得比其他球迷高，唱歌声都比其他球迷更大，像是一个球迷领袖。

赛后，两兄弟从后排走到一排，对着摄影记者拿出大力神杯。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他们可能是谁。上前合影一问，果然是老球迷的两儿子。哥哥叫弗兰克，弟弟叫古斯塔沃，都喜欢对着镜头摆拍大吼。弟弟说，决赛当天他们会去里约，还要去2020年的美洲杯，再看一次巴西赢阿根廷。

总之，有巴西队的地方就会他们。他们以这样一种方式，纪念着父亲。如果老爷子能看到，巴西队在这块曾经让他心碎的场地上战胜了死敌阿根廷，也会在天上幸福地笑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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