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并不开(开长途车的司机与梦想中的远方)

文|李晓

长途车呼哧呼哧地穿过海浪一样涌动的群山中的盘山公路，驶向神秘的远方。对于一个敏感、内向、爱幻想的少年来说，长途车打破了平时沉闷的生活，山风一般抚平着少年躁动的心。

童年时在山村，我对开长途车的司机有一种迷恋。对长途车迷恋的人，还有我们村的“村花”程姑娘。程姑娘皮肤白，像天边垂挂的白云一样白，白得有些晃眼。

村子里给程姑娘提亲的人来来去去。因为程姑娘的容貌好，乡里当年先富裕起来的几个万元户家庭都把目光投向了她。但程姑娘芳心里的花蕾，独独朝一个瘦高的男人开放。

这个瘦高的男人，下巴上长着一撮小胡子，因为爱抽烟，牙齿被熏成了腊肉一样的颜色。

这个瘦高的男人，是一个开长途货车的司机。

有一天，长途车司机搂着程姑娘来到村里土公路的货车前。程姑娘激动得面上飞起红晕，她大声告诉我们，她就要坐着长途车去山西、内蒙古了。我在小学课本上知道，那里有黑压压的煤堆积在矿上。

山西、内蒙古在哪里？我把目光望向天边，望向云海深处。

留着小胡子的长途车司机发动了货车，按响喇叭，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听见了，这也是程姑娘在同村人们道别。尘土飞扬中，货车开向了远方，开向了我想象中云天交接处的山西、内蒙古。

半年后，村子里的人得到一个消息，程姑娘被长途车司机骗了，那个小胡子司机是有妻子的。程姑娘回到了村里，怔怔的眼神，如村里那被树叶覆盖的井水。

全村的人顿时激愤了，纷纷来程姑娘家安慰，其实不少人是来看笑话的，他们表面上咒骂着长途车司机，其实心里乐着呢！村子里的人大都暗暗憋着一股气，那个小胡子司机每次耀武扬威开着货车来到村子里，总是长长地按响汽车喇叭。记得有次村子里的宋会计路过时，捂住耳朵嘟囔道：这明明是在对我们村子示威嘛！

程姑娘被小胡子司机骗了以后，村子里给程姑娘家撑腰、跳得最高的人就是宋会计了。

那时我爸在县城机关当秘书，在村子里还算是有点威望的人。宋会计气急败坏地来到我家，喘息未定，就对我爸粗声粗气地说：“你是城里的干部，这件事出了以后，严重影响我们村子的名声，你到底管不管？”

我爸也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他顿时拍响大腿，厉声说道：“我要管，还要管到底！”

村子里的正义之士们在我爸的带领下，翻山越岭找到了那个长途车司机的家。他家养着一条凶猛的狼狗，小胡子司机把狼狗放了出来，狼狗汪汪汪地叫，几次都要扑上来咬人的样子。

村里来的几个人胆怯了，还是我爸见多识广，他表情凝重，大声喝道：“我是县里派来的，你要老实一点，不然后果自负！”

果然，小胡子司机有点蔫了，一脚朝狼狗踢去，躬身笑脸迎接“县里派来的人”进屋谈判“善后事宜”。

小胡子痛心疾首地表达着悔恨，说他心里一直深爱着程姑娘，只是家里的妻子不依不饶。

两个月后，小胡子同他妻子离婚了，据说他妻子此前并不知道这个开着长途车到处跑的男人在外面有了风流韵事，知道真相后，大怒大闹，这个女子也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一气之下便离了婚。

事情后来发展的结果，令宋会计和村里人惊得眼睛发直。程姑娘再次投进了这个小胡子司机的怀抱。这样的结果，让宋会计和我爸这样的人都觉得难堪，闹了半天，他们岂不是成了撮合、成全程姑娘和小胡子的人了吗？

宋会计等人再次来到程姑娘家，声讨小胡子司机恶劣败坏的人品。但程姑娘铁了心，非他不嫁。

那年夏天，程姑娘和小胡子司机举办了婚礼。宋会计没去随礼，我家去了，我妈坚持要去，说即使是孽缘，也总算成就了一桩姻缘。

去年的一天，我在城里的大街上遇见了当年的程姑娘，从她圆润喜气的面相上看，生活应该是挺幸福的。我和她简单聊了聊，确实如此。

她告诉我，她嫁给长途货车司机后，他们勤劳致富，很快成了万元户。多年过去，小胡子司机现在已是一家物流公司的老板。

我加了程姑娘的微信。有一天我在微信里问她，当年你条件那么好，为啥要钟情于一个开长途货车的司机？

她告诉我，她那时向往远方，总觉得开长途车的司机能把她带向远方，带向命运的远方。

噢！这和我少年时代的心境其实是一样的。

如今，在这个飞机高铁时代，我常常对那些开长途车的司机还要多看一眼。我想象着他们驾驶着笨重的汽车，行驶在苍茫的山河之上，呈现出命运的辽阔与孤独气象。

单是这种想象，就不禁让人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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