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好的父亲(关于父亲)

一

“该吃饭了，快来！”你喊着，我们好久没有正面看过彼此。

“哦”我跟你很少交流，或是基本不交流。

我曾经是恨你的，曾经一次次打破我对美好婚姻的幻想，你有着一切男人该有的缺点，抽烟脾气差除了对酒精过敏而没有嗜酒。

听说年轻时你不是这样的。

曾经家里一贫如洗，曾经大哥的你，三兄弟一起抽签谁还能继续读书，你一把拿走了三弟的纸团吞掉，然后说没意思，第二天独自骑车去广东打工。回来的时候走哪都能听到街坊说“阿勇啊，下海回来啦，阿勇出息了。”

我刚出生那年，你和母亲把我扔给爷爷奶奶抚养，然后扭头就跑去了外地做生意，这一做就是六年，家里墙上是你和母亲结婚时候的照片，我记忆很浅，只记得母亲穿着浅粉色的西装套裙头上别着一对玫瑰，你一身白衣外边套着灰蓝色西装。挨个桌子给来喝喜酒的人分发烟，那是你工作几个月攒下的钱买回来的。微风轻轻，那天阳光正好好像一切在那天都变得无所谓，你们就是最恩爱的那一对，每走一步换一桌敬酒，都是春风得意的步伐。这一切都是祖母告诉我的，她总是抱着我坐在老家门口跟我说你们的故事。

二

1990年春天，镇上的刘阿婆说有个漂亮女娃子要介绍给你认识。你们约到镇上三界庙门口的大榕树下见面，两个人都拿着那日的报纸作为暗号。

“你好”你喊着，只看到她的背影，头发刚好到肩膀，无论扎起来还是放下都是恰到好处的。

也许就是那天，你们爱上了对方。后来一段日子，你们的恋爱都是在自行车后座，你载着母亲把镇上和附近村里好玩的地方都逛了一遍，母亲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手紧紧扯着你的衣服两侧，没路过一个地方遇到熟人都会打一声招呼，人家都会挥挥手“阿勇，这女娃子漂亮得很。”你自然很得意，觉得自己很幸福。

后来你觉得去广东打工，你说等你回来就结婚。

母亲是一位绣娘，日复一日地在车间踩动裁动那个年龄比她还老的裁缝机，午后阳光扫入车间的时候，母亲总会抽空对着窗外发呆，幻想你早日能够回来娶她。然后又继续日复一日地劳作着，直到有一天因为要赶工，裁缝机好似失控般无情的踩过她右手的大拇指，至今还有着明显的伤痕。可她毫不在乎，因为你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回来娶她了。

三

可惜好景不长，那时候仍在计划生育，婚后母亲只诞下一个女孩，镇上纷纷传言家里要绝后，祖母也开始对母亲冷眼相待，经常一气之下多薄情的话都脱口而出。

我出生的两年后，母亲生下了弟弟，家里都十分欢喜，所有人开始忙起来为弟弟办起了满月酒，没有人陪我玩，想拉着祖母陪我说故事，她摆摆手“阿静，你有弟弟了，你要学会让着弟弟知道吗”。那时我什么都不懂，一脸茫然，是不是有了弟弟之后再也没人陪我听故事了，于是坐在地下哭了起来，身边的人走来走去，这个去南街口买点喜糖，那个阿婶去院子再去杀多几只鸡，仿佛就像过春节一般热闹，没有人会去理会你，哭着哭着没意思我又拍拍灰跑去家门口坐着发呆，等祖母来抱着我讲故事，等着就睡着了，屋里却是一片闹哄哄的嬉笑。

四

弟弟满月酒过后，你和母亲带着他跑去离老家几百公里的城市做起了小本生意，直到六岁，我才被接去你的身边。

那时候我充满对未知城市的好奇，还羡慕着祖母给我说的关于你和母亲之间的爱情。我一直幻想被接到身边后，在你们关爱下，我可以过得更快乐一些，还能有更多的故事本，不再是祖母反反复复给我讲的故事，那些我早已听腻了，也许以后母亲可以每日在我床边给我讲故事。

可来这小城的一切都和我想的不一样，你和母亲每日的争吵，弟弟的哭闹，母亲每日在我面前语重心长的说“对不起”。那时我什么都不懂，我只知道我没有故事书可以看。

那时我夜夜都害怕听到哭泣的声音，我偷偷跑到你的房前，看到你坐在床边点起烟一根一根地抽起来，中途还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看起来很凶。而母亲坐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哭泣，你偶尔会不耐烦的扔一包纸巾给她，有时候会继续抽烟，抽完自顾自的躺下睡觉。第二天醒来母亲身上又多了几个灰青的伤痕，但她总是笑笑说没事，等我和弟弟吃完早餐送我们去学校。

你总是忙，不知道在忙什么，早出晚归。早上还没来得及叫你一声“爸爸”，就能听到门关闭的声音。你总在周五的时候说周六带我们去超市。我和弟弟每周六从白天一直到晚上坐在客厅穿好舒服的球鞋都在等你，每当风吹得门哐哐响，总以为你回来了。后来等着等着，我们开始麻木你说的一切话。

后来我开始告诉自己男人的话，千万不要信。

五

我初中开始早恋，那个男孩总是给我买早餐，周末陪我在市区里走来走去，他理科很好，曾经信誓旦旦在我面前说 他要考医科大学。那时候早恋大家都是偷偷摸摸的，连手都没牵过的我们被班主任知道了，于是打电话通知了你。

一天晚上，我在房间睡觉被你一巴掌打醒，还在睡梦中懵懂的我一脸迷茫看着你怒气冲冲的表情，你说“为什么要早恋，供我读书就为了我能上大学。”母亲在一旁拉着你不让继续打我，于是你转身一脚踹倒母亲怪她不好好管教孩子。

我开始变得乖巧，总是沉默不语在教室里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写着无止尽的试卷，家长会班主任也开始表扬我，你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些笑容偶尔会带我和弟弟去公园游玩。后来我们搬了新家，那是更大的房子，我以为一切都已经逝去，我们还是一家人，还能其乐融融过日子。可是有一天，母亲回老家祭拜外婆，那天校运会学校允许早些回家，我回家的时候发现平常晚归的你回来了，家里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好奇走到你的房门前，看到两个赤裸裸的身体在床上翻滚，女人发出沉沦的呻吟。我好似知道了天大的秘密一样，惊慌失措跑开，胃里阵阵翻滚最后我忍不住吐了出来。

等母亲回来的时候，你们一如既往地争吵。不知为何，那天我莫名不害怕了，紧握着拳头坐在沙发上冷漠看着你和母亲。

“你们离婚吧”我有些颤抖地语气说出来，感觉好像用尽了最后一口气。你有些震惊问我说什么，我说，“不如你们离婚吧”。你一巴掌就打了过来，我的脸开始火辣辣的，眼泪也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母亲缓缓走到我身边摸了摸我的头“阿静，为何你能这样冷血无情”。然后颤颤离去，母亲的一番话让我那日一直在房间里抱着痛哭，哭着睡醒了眼泪又不自觉流出来。

那时我是恨你的，我不过是说出了大人们心理的话，我曾以为我可以变得乖巧，不再调皮也许一切都还好。只是一切都不是故事书里的那么美好，你也不会知道，因为你们无休止的争吵，对我的人生到底有多大的影响。

六

后来你搬出去住了，听周围认识你的叔叔阿姨说，那个女人为你生了一个男孩，你开心地抱着他给他唱童谣，那是我和弟弟从没享受过的。

高三上学期，我回家看到母亲沉重坐在沙发上，她把我和弟弟叫到了一块，桌上摆着离婚证和离婚协议书，那时候我觉得有些可笑，女人这一生为了一本红色的结婚证欢喜又为了一本红色的离婚证伤心。母亲说祖父祖母会来这里，以后都是他们照顾我两姐弟。那时候我开始不相信爱情，或者是长久的爱情，我也不相信婚姻，那就是一座坟墓是一场磨难。

等再一个周日回家，家里一切都变得空荡荡，祖母叫我快洗手吃饭。我好似没有听到一样，我翻遍家里上上下下，衣柜里再也没有母亲的衣物，梳妆台也是一片空空，母亲走的很干脆，除了衣物没有带走家里任何物品，就好像这个人只是我的幻象。

那时我对你的恨愈来愈烈，我甚至开始讨厌这个小城，没有一点让我留恋的地方。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我成绩并没有那么好，你有些紧张的打电话给我问我想去哪里。我对你突然的关心有点惊慌失措，我说我自己会决定。于是我选择了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天津。一天你回家吃饭，你说女孩子去太远不好没人照顾，我有些冷笑，向来我一直都冷暖自知，又哪来照顾的一说。此时你的头发渐渐有了些白丝若隐若现。

七

后来我读大学的这几年里，你的身体因为年龄的衰老开始有些大大小小的毛病。一位亲戚平日看着硬朗突然心梗去世，你开始害怕衰老，你让我陪你去体检。我给你去拿各种检查单，带你去做检查，你跟着我后面就像一个无助的小孩，那一刻我有点心软了。

时间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会让我们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你慢慢变老变弱，害怕死亡，开始对我们姐弟变得和善，你会给我们做红烧肉，会开始和我们一起逛超市做的一切一切都像一家人那么自然。我慢慢不再那么恨你，你在问我一些对找工作的规划，或是打电话的时候，我的语气也慢慢变得温柔。

我知道，你没有变成世界上最好的父亲，但也不是最糟糕的那个，当你开始语重心长跟我说起成年人的辛苦，说起你内心的恐惧，你开始把我当一个成年人对待，当我开始理解你的话语，我也瞬间长大，也在变得成熟。

尽管，这种方式的成熟是疼痛的。

我虽然偶尔还会恨你，但我也在开始慢慢接纳你，就好像那日你跟我聊天时候，烟雾缭绕的环境里，我让你不要再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