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网站首页> 体育百科 > 独行侠创始人辞世了吗(夏志清夏济安书信中的文学意见:旧小说好作惊人语,五四后品位成问题)

独行侠创始人辞世了吗(夏志清夏济安书信中的文学意见:旧小说好作惊人语,五四后品位成问题)

更新时间:2022-10-01 18:30:31

撰文 | 董子琪

编辑 | 黄月

《夏志清夏济安书信集》已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至第四卷,书信的年代也从前几卷的上世纪四、五十年代转到了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在这些年里,兄弟二人的处境也发生了变化。1959年,兄长夏济安以英文系交换教授的名义来到西雅图华盛顿大学,签证到期之际,经由陈世骧在加州伯克利找到了研究岗位。弟弟夏志清在耶鲁毕业之后,忙于求职教书、结婚育儿,辛苦辗转于多所大学教书——他曾在信中抱怨所教的大学学生程度低劣、常识缺乏——最终收到了哥伦比亚大学的聘约。

此前,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以《夏志清为何认为不如?》一文,梳理并节选了夏志清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论述,也在《夏济安致信夏志清:作者想象力不够丰富 是部坏小说》文中总结了兄长夏济安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思考片段。在《书信集》的第四卷里,兄弟二人的文学观点愈加完整成熟,其中也不乏一些“奚落”和调侃之语——这也使得信件中的文学意见,虽不像研究著作或教科书般正经,却充满了真实性和趣味感。由青年步入中年,二人的人生际遇与心态变化也体现于信件中,夏济安多次讲到了自己的激情转淡,人生志愿也愈加随波逐流。 然而在变动之中,不变的是兄弟之间的互相勉励、彼此赞许,身处北美大陆的两端,他们积极回应着彼此的文学意见,称赞着对方的著作论文,推荐着值得阅读的作品文献,有时也会为对方的学术发展路径和人脉关系“略加指点”。

独行侠创始人辞世了吗(夏志清夏济安书信中的文学意见:旧小说好作惊人语,五四后品位成问题)

夏志清:“为什么中国没有走西洋文学的路子?”

在其中几封信里,夏志清和夏济安集中地谈起了精读《红楼梦》的心得。夏志清说,自己以前看重《红楼》意象和隐喻的部分,现在觉得精彩的部分还是在写实。他补充道,近代小说从福楼拜以来,就很注重象征和意象,这可能只是因为小说家对人性观察得不足,所以要用另一种丰富来掩盖心理上的贫瘠。夏济安在信中特别地提到中国旧小说的反叛者形象:水浒里的英雄和孙悟空都是叛逆者,但是最彻底的还是贾宝玉。“贾宝玉非但是总结中国旧小说的rebel tradition(叛逆传统),而且也是一切才子佳人小说的发展的顶点。”他在信中,鼓励弟弟可以世界的眼光重新估计《红楼梦》的价值,“胡适的榜样放在那里,学者们所走的路的确是会变狭的。你来写旧小说研究,必可用世界的眼光,为中国文学批评开一条路。”

夏志清在之后的信中,确实体现出了这种以“世界的眼光”重评中国旧小说的路径。在后来出版的《中国古典小说》中,他再一次提到中国小说与世界小说对比的重要性——“我以为除非把它与西洋小说相比,否则我们便无法给予中国小说完全公正的评价。”在这一比较过程中,他认识到中国白话小说成长于小市民说唱活动之中,与近代西洋小说的一个创作者、一个观点、一种人生观、一种风格的写法完全不同,因此会有插科打诨的闲话、杂乱无章堆积的叙事以及旁逸斜出的说教。

在与兄长的信件中,夏志清以“更重视人物的结局还是过程”入手,比较起了旧小说与西方近代小说的不同:在《今古奇观》内,小说重视的是人物的结局,而不是中间受到的折磨与福气,这种方法是与近代小说截然相反的,“近代小说有兴趣的是actrual process a living(一生的实在经过),不是一个人最后得到什么,但近代小说只考验一个生活快活不快活,老实不老实,容易增加self-pity(自怜)之感,好像人生无意义,事事不如意。”此外,《今古奇观》的人物似乎没有功夫考虑自己的条件和动机,所以人生中充满着奇迹,而近代人对万事已不感到惊奇。中国旧小说中的夸张与惊奇感,这一点在后来出版的《中国古典小说》中,变成了夏志清对于中国旧小说的总结,说书人“好作惊人语”,“很大的程度上反映了他们艺术的粗浅与听众的天真,”以及“假如把故事中耸人听闻的成分除掉,就没有什么故事好讲了”。

独行侠创始人辞世了吗(夏志清夏济安书信中的文学意见:旧小说好作惊人语,五四后品位成问题)

在之后的信件中,夏志清也详细地写出了自己看“三言二拍”的感受,他认为这些故事有很明显的缺点:大多可以预测,坏人动机也不外乎财和色,构建的世界也太过清晰,毫无神秘可言——即使说话人绞尽脑汁地构建神秘感。但在这些故事之中,也有真实清新之作,比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一篇就获得了他的赞赏(在《中国古典小说》中,他也将这一篇称为“明人小说集中最伟大的一篇”)。他认为,女主角和两位男主角——一位是丈夫,一位是情人——都是真心相爱的,他认为小说中的人性是非常可信的,“忠于自己的肉体和心灵和对丈夫的爱不一定相冲突,婚后的偷情也不一定表示不忠实”——而这样对情欲宽容的情形在中国小说中极其少见,甚至连《金瓶梅》与《红楼梦》都缺少这种正常的“温煦与热情”。可惜的是,中国小说并没有延续“蒋兴哥”这一路线,夏志清写道,中国小说只讲人物繁多、情节热闹,不然一定会有近似欧洲长篇爱情小说的传统。为什么中国没有走西洋文学的路子?兄长夏济安在信中回应说,“这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个大问题,无疑牵连到西洋近代现实主义小说的兴起。”胡适之、冯友兰等都想回答“中国为什么没有科学”的问题,他认为,跟他们的问题相比,胞弟提的这个问题要有趣多了。

夏志清:《水浒》“将活生生的人改造成匿名的工具”

夏志清关于《水浒传》的见解也颇值得留意。他写道,《水浒》根本不可与《红楼》相比,全书写得最好的只在鲁智深、林冲、武松以及宋江和阎婆惜一段,三四十回之后就无比沉闷和机械——原因在于,“在路上”的好汉被收编为守规矩的集体分子,更不要提梁山伯领导艺术中的“残酷”与“计谋”,“中国读者一向对这种cunning(计谋)很有兴趣,但这种cunning迹近侦探小说所exploit(利用)的cunning,对成熟读者是没有什么吸引力的——中国公案小说发达得早,原因也在此。”他还将水浒好汉与凯鲁亚克《在路上》里的人物相比,认为他们除了在不近女色一点上有分歧,其余时候是差不多的,所以鲁、林、武也都是在路上的几章最为精彩,等到他们上山了以后,反而成了无个性的人,“可怜林冲杀王伦后,鲁智深、武松上山后,一共没有说过几句话。”而《水浒》的最大悲剧,他认为就是“将活生生的人改造成匿名的工具,为一个团体的增强而处理”。

“水浒”悲剧这个观点在夏志清1968年出版的《中国古典小说》中得到了拓展。在“水浒”一章中,夏志清写道,“水浒”英雄的独行行为与集体行为应当加以区分,因为独行侠都遵守英雄规则,而梁山集团只遵从流氓道德;当“水浒”的英雄好汉齐聚一堂,他们反而制造出了比腐败官府更为恐怖的统治,最终,流氓道德战胜了个人英雄主义,英雄们也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

至于《儒林外史》,夏志清也延伸出了一套关于中式理想人物的理论,他写道,不知道吴敬梓对杜慎卿、杜少卿这两位理想文人是不是怀有讽刺之意,如果加以讽刺,那是非常不易了的,中式的理想文人始终脱不开“孟尝君的慷慨”、“伯夷叔齐的清高”和“司马相如的风流”几种类型,“他们看不起的是官场和一般士大夫的作风,他们所追慕的是不受拘束的自由,但是有了自由后,他们的行为仍受convention(习俗)所支配,做不出什么真正enrich(丰富)自己生活的事情来。”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夏志清对这类理想文人的批判显得更加强烈,他说,最后决定在山水中纵情一生保全节操的杜少卿,只给读者留下了无用之人的印象,只是将世界拱手让给了庸俗贪污的官僚而已。而另一类理想英雄以武松和鲁智深为代表,他们的生机和活力仅限于身体,在智力情感方面都停留在初级原始的状态。

独行侠创始人辞世了吗(夏志清夏济安书信中的文学意见:旧小说好作惊人语,五四后品位成问题)

夏济安:“五四以后的taste是大成问题的”

在这些信件中,我们还可以看见兄弟二人对当时小说家的品评,有些品评显得不留情面。夏济安从修辞的角度批评了老舍的小说《火葬》,“的确没什么好。”称老舍“好像台上表演过火的演员”,结果只让读者看到他在卖弄文字,并不得到什么比旧小说更深刻的印象。对此,夏志清也在回信中表示同意,“《火葬》是极劣的小说,《四世同堂》也恶劣,抗战以后老舍被宣传迷了心窍,写的东西大不如前。”在读郑振铎的《中国文学研究》时,夏济安讲到了五四后的文字品位的问题,“郑振铎文章写得很坏,根本还不知道批评文章该怎么写法。有时会忽然出现低级的诗意散文……我很怀疑那些小说家(郑振铎的朋友们)恐怕也会写出这种美丽的文字。五四以后的taste(品位)是大成问题的。”对于萧红,夏济安倒是给予了褒奖,“萧红的《回忆鲁迅》写得非常好,虽然只是片片段段,不成系统,但是此女的眼光和文才都是上等的。”至于鲁迅,夏济安则写道,“他是一股巨大的摧毁的力量,最能戳破中国人的complacency(自满);我认为台湾的乌烟瘴气,实在需要鲁迅风去一扫。”

夏济安还注意到了当时香港报纸上兴起的武侠小说,其中就包括日后鼎鼎有名的金庸。他称赞这些小说的结构、文字和人物描写早就超越了公案小说,可以和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和《基督山伯爵》相比。“文字流利,情节离奇,高潮迭出,使得读者看了不忍释手,今天看了明天还要看。有个叫做金庸的以《书剑恩仇录》一书成名……后写《碧血剑》(李自成)与《射雕英雄传》(成吉思汗)(南宋末年,元、金、宋的斗争)都极好。书中……还是提倡忠孝节义那一套,侠客当然都是爱国的。”他写道,武侠小说并不好写,因为对于武侠小说技巧都很熟悉的人来说,再要制造紧张感,是不容易的;并将武侠小说与严肃小说相比,认为还是武侠小说更受读者欢迎,严肃小说已经进入低潮期。对于武侠小说,夏志清倒没有哥哥那么大的热情,他回应道,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霍元甲》《大刀王五》之类的,在耶鲁时读过《江湖奇侠传》,觉得技巧极其拙劣,最近出的更是一点都不知道,一时也不会去找来看。

值得注意的是,夏济安在信中多次提出希望夏志清可以读一读《海上花列传》,他在1955年、1958年与夏志清的通信中都提到了这本书,虽然彼时他也并未读到;在后来“吃力”地读完这本书后(夏济安说书里的清末苏州话和他们用的已经不一样了,因此仍有语言隔阂),他觉得此书很了不起,向弟弟称赞道,“满清两三百年大约只有《红楼梦》和它两部好小说。”

独行侠创始人辞世了吗(夏志清夏济安书信中的文学意见:旧小说好作惊人语,五四后品位成问题)

夏济安:人到中年,随波逐流

随着时间推移,兄弟两人的心态明显发生了一些转变,兄长夏济安体现得尤为明显,在一封信中,他讲到今后的着落,自我剖陈似地表示,现在滞留在美国,自己的志愿是随波逐流的了,如果此时去不了伯克利,可能会再申请个学校,或者是去欧洲飘荡,也或许是再回台湾。虽然此前他已经对台湾十分失望了:夏济安任教于台湾大学外文系,创办了《文学杂志》,堪称一代“文坛领袖”,然而在写给夏志清的信中多次袒露自己的悲观、失望和倦怠的情绪。他把台湾称为“lotus-eater之岛”(lotus-eater,《奥德赛》里吃着莲花果实满足而健忘的人),或是“温暖的、腐烂的沼泽”。一方面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好像“行尸走肉”,另一方面又觉得文坛的气氛萎靡不振,现有的作家学识修养都很可怜,即使亲手创办的《文学杂志》的文章也够不着他的理想,更觉察出“名教授”身份所可能引发的危机。

他写道,“我的懒惰、没有斗志、怕麻烦别人、脸皮嫩等等,使得我几乎完全没有为自己的前途用力。你可能都比我着急。我现在的人生观是adrift(随波逐流)主义,没有decision(决定),不用effort(努力)。”随波逐流、没有斗志,这与此前他在信中体现出的笃信和乐观(他在多处仍流露出“出人头地”“一鸣惊人”的积极意愿,甚至还计划着写出长篇小说“名利双收”)确实存在着落差。

1962年,夏济安46岁,虽然他仍会在信中提到某个年轻的女性,弟弟也会回信加以鼓励,让哥哥适当对女方透露爱意,但婚姻仍是没有着落。在与弟弟的一封信中,夏济安谈到父母对兄弟二人的人生大事方面的担忧,“还有一点是二老看不开的,即你的生男孩子与我的结婚。” 兄弟二人各有让父母牵挂的人生事项,随之,他也宽慰似的讲道,“他们不想想,我们已有的成就——总算很成人——是应该值得感谢菩萨祖佛与祖宗的了。人生哪里有十全十美的事?”他写道,随着年龄增长,自己的爱情激情已经淡去。“我年事日增,当然passion(激情)渐淡,把人生各方面看得都比较淡了。男人看重女人,当然为的是passion;有了passion,行动当然大为错误,追求于是很难成功。”夏济安承认自己逐爱的激情减退,他跟弟弟说,近来甚至连“正式小说”都看得少了,就是因为害怕看到恋爱的场面,然而婚姻仍然是不能忘却的心事。夏济安还跟弟弟吐露过一桩小事,他在西雅图机场迎接胡适,胡适因为跟他不熟,同他“瞎客气”,反而触动了他的伤心事,“他在飞机场同我瞎客气,问我:‘你太太好吗?’这种话他对于半生不熟的人大约常说,对我可用不上。”

1968年,夏志清的《中国古典小说》由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出版,这时夏济安辞世已满3年。在这本书的题献页,夏志清写道,“献给我的哥哥夏济安(1916—1965)”;在前言中的最后,他也再一次道出了对哥哥的思念,“他在世时我们手足之间的深情,和1965年2月23日他去世后我感到的孤独,都不是这区区追念的姿态所能表其万一的。”

……………………

| ᐕ)⁾⁾ 更多精彩内容与互动分享,请关注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和界面文化新浪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