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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尔科特笑了笑(文艺漫谈|于无声处)

更新时间:2022-09-30 07:43:22

沃尔科特笑了笑(文艺漫谈|于无声处)

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与莫妮卡

“我的一生。”一想到这词句,我就在眼前看见一道光。再细看,它形如有头有尾的彗星。最明亮的终点,是头,那是童年时代及其成长。核心,最密集的部分,是幼年,那最初的阶段,我们生活最主要的特征已被决定。我试图回忆,试图从中穿越。却很难进入那密集的领域,那是危险的,好像我在接近死亡本身。彗星越往后越稀疏——那是较长的部分,是尾巴。它变得越来越稀疏,却越来越宽。我现在处于彗星尾巴相当靠后的部分,我写下这时我六十岁。
——《记忆看见我》(特朗斯特罗姆关于童年及青少年生活的回忆录,北岛译)

第一乐章:活泼的快板

让我们从头开始。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1931年出生在斯德哥尔摩,母亲是小学教师,父亲是记者。父母离异后,他跟母亲和外祖父母一起生活。从幼年起,托马斯就显示出艺术家式的敏感与不安,在街上和母亲失散便足以使他产生“死亡的恐怖”,被大人当作小孩看待也让他感觉尊严受到侵犯。幸好,他最亲近的几位长辈给了他近乎溺爱的宽容,他们用对待成人的态度对待这个早熟的孩子,让他像一株小树般无拘无束地生长。

小托马斯喜欢收集昆虫,常常带着捕虫网在郊外漫游。他对自然界的美仿佛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瑞典的旷野与森林给了他最初的灵感。直到两鬓苍苍,特朗斯特罗姆仍然记得儿时和母亲一起在斯莫兰(Smoland)的树林中采拾蘑菇的情景:“那时我就开始收集关于天空和林地的档案了。”这些档案在他的记忆中逐渐积累,形成了一座庞大的档案馆,并在他后来的诗歌中一再浮现。

随着年纪增长,托马斯逐渐发现了现实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他开始大量阅读文学、哲学和历史。尽管他日后的作品全部属于现代派,他的阅读品味却趋于古典;十五岁时他开始学习拉丁文,研读古希腊与罗马的经典文本。贺拉斯尤其令他沉迷,在这位古罗马大师的诗句中他发现了超越时间的纯真与老练。

同一年冬天,托马斯经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炼狱——焦虑症。最初的症状出现在深秋,他看了一部讲述酒鬼精神状态的电影后感到极度恐惧,随即开始抽搐;抽搐消退后,恐惧仍然紧紧缠绕着他。此后的每一个夜晚他都如同“被关进一个不发光的黑探照灯”,被莫名的惊恐所控制。他无法入睡,整夜在灯下阅读,却什么也看不进去;稍一合眼,脑海中就会出现扭曲的面孔和身体。医学和宗教都帮不了他,整个漫长的冬季他夜夜孤身与恐惧搏斗,直至黎明驱走黑暗。他担心自己会陷入疯狂,或是已经疯狂。

到第二年春天,他的症状才逐渐减轻,最终在一个“苍白的春夜”彻底离去。多年后回顾这段无法解释的经历时,特朗斯特罗姆写道:“我发现了一种魔鬼的力量。

或者不如说,是魔鬼的力量发现了我。”也正是在这个时期,他开始写诗。诗歌对于他究竟是一种驱魔的仪式还是魔鬼力量的体现,我们无从得知;可以确知的是八年后他出版了第一部诗集《十七首诗》,震撼了当时的瑞典诗歌界。

北岛这样评论特朗斯特罗姆的处女作:“多数诗人是通过时间的磨砺才逐渐成熟的,而托马斯从一开始就显示出惊人的成熟。甚至可以说,托马斯的写作不存在进步与否的问题——他一出场就已达到了顶峰,后来的写作只不过是扩展主题丰富音域而已。”

《十七首诗》的开篇之作《序曲》清明犀利,如清晨号角刺破黑夜。在这首诗中我们读到了托马斯童年时代的漫游与少年时代的思考,并看到他最终冲破混沌的黑暗,跃入青年时代的明亮天地。

序曲

醒悟是梦中往外跳伞

摆脱令人窒息的旋涡

漫游者向早晨绿色的地带降落

万物燃烧。他察觉——用云雀飞翔的

姿势——稠密树根

那无数盏灯在地底下摇晃。但地上

苍翠——以热带风姿——站着

举着手臂,聆听

无形的抽水机的节奏。他坠入夏天,坠入

夏天眩目的坑洞,坠入

在太阳火炉下抖颤的

湿绿脉管的棋盘。于是停住

这穿越瞬间的直线,翅膀张开

急流上鱼鹰的栖歇

青铜时代的小号

不安的旋律悬挂在深渊上空

晨光中,知觉把握住世界

像手抓住一块太阳般温暖的石头

漫游者站在树下。当

穿过死亡的旋涡

可有一片巨光在他头顶上铺展?

(《十七首诗》,1954)

第二乐章:如歌的慢板

许多文学大师都从事过和文学相去甚远的职业。卡夫卡终身在保险公司工作,T.S.艾略特做过银行职员,库切写过计算机程序,纳科夫早年流亡期间教过英语、法语、网球甚至拳击;特朗斯特罗姆则是心理医生。

或许是出于焦虑症经历的影响,高中毕业后托马斯选择了斯德哥尔摩大学的心理学专业,同时辅修文学和宗教。经过六年的学习他获得了文学学士学位,随后进入林雪坪市附近的一家少年犯管教机构工作。在北岛的浪漫想象中,这个职业颇为适合一个诗人,因为“诗歌正像个少年犯”。但现实却远没那么浪漫。托马斯面对的是一个躁动而粗鲁的集体,为了赢得他们的尊重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天性,戴上严厉的面具。但他的演技并不像他期待的那样高明。三十多年后,早已成为名诗人的特朗斯特罗姆偶然遇到当年的一位犯人,询问对方当年对自己的印象。他以为对方会答以“严格”或“强硬”,不料得到的回答却是“心不在焉”。特朗斯特罗姆在《金翅目》中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那些除了自己的正面无处可去的人

那些从不心不在焉的人

那些从不打开错误的门、瞥见一张陌生面孔的人

远离他们!

他自己显然不属于“那些人”。他的灵魂太响亮,不可能在平庸的生活中暗哑。我们可以说弗洛伊德是个业余爱好文学的心理学家,而特朗斯特罗姆却恰恰相反:他本质上是一个诗人,心理学背景则为他的诗歌添上注脚。

英国著名诗歌出版社Bloodaxe Books的编辑尼尔·阿斯特利点出了特朗斯特罗姆的创作与他的职业之间的联系:“他做了大半辈子心理医生,他的作品对人性具有一种强有力的心理学洞见。”1966年特朗斯特罗姆离开了少年犯管教中心,但直到1990年之前,心理治疗一直是他的“主业”。

26岁那年,特朗斯特罗姆遇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莫妮卡·布拉德。当时,她年仅18岁。两人经熟人介绍认识,但并未立刻发展出深入的关系。第二年,他与她在斯德哥尔摩街头偶然重逢,这一次仿佛某种机缘被触动,他们迅速陷入爱河,同年结为夫妻。莫妮卡不会写诗,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成为托马斯一生唯一的伴侣。萨特与波伏娃、海德格尔与阿伦特之间更多的是智力上的惺惺相惜,而托马斯与莫妮卡之间的爱情却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这种爱情如此坚固如此强大,足以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中为两个无名者提供庇护,使他们不被无处不在的孤独所吞没。

夫妇

他们关掉灯。白色的灯罩

在溶解前闪亮了一下

像一颗黑暗玻璃杯里的药片。然后飘起

旅馆的墙进入天空的黑暗

爱的运动平息了。他们睡去

但他们最隐秘的思想

像小男生潮湿的画纸上

两种颜色相遇,渗透在一起

黑暗,宁寂。城市在夜色中

逼近。带着熄灭的窗子。房屋走来

它们挨个站在挤压的等待里

一群面无表情的人

(《未完成的天空》,1962)

第三乐章:小步舞曲

特朗斯特罗姆从来不是一个高产的诗人。他写一首诗往往耗时数年,每一个字都经过千锤百炼,直至化为纯钢。他每四年出一本诗集,最多不过二十首诗,却必定是瑞典诗坛的一件大事。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几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政治癫狂。特朗斯特罗姆对轰轰烈烈的社会民主运动报以沉默,他的诗歌中找不到时髦的“革命”。同行们指责他是“资产阶级”、“保守派”、“出口诗人”,却无法阻止他的作品被翻译成越来越多的文字,在世界各地传播。许多因政治原因遭到封杀的东欧诗人在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中发现了他们自己的声音,有些人从此与他结为莫逆之交。在那些日子里,他写下了《致防线背后的朋友》。

1

给你的信如此简短。而我不能写的

就像古老的飞船膨胀、膨胀,

最后穿过夜空消失。

2

此刻这封信在检查官手上。他打开灯。

灯光下,我的言词像猴子一样跳到栏杆上,

抖动身子,静静站立,露出牙齿!

请回味句中的含义。我们将在二百年后相会。

那时旅馆墙上的扩音器已被遗忘,

我们终于得以安睡,变成化石。

(《小路》,1973)

那些“扩音器”的寿命比他预言的更短暂。仅仅二十年后,革命的幻梦便宣告破灭,时代转过身来向特朗斯特罗姆致敬。他成了欧洲公认的现代主义大师,荣誉纷至沓来。1985年春天,特朗斯特罗姆访问北京,见到了他的第一位中译者——北岛。36岁的中国诗人带着54岁的瑞典诗人去爬长城:“那天托马斯很高兴,面色红润,阳光在他深深的皱纹中转动。他触摸那些城垛上某某到此一游的刻字,对人们如此强烈地要被记住的愿望感到惊讶。我请他转过头来,揿动快门。在那一瞬间,他双手交叉,笑了,风掀起他开始褪色的金发。”

那是特朗斯特罗姆人生与事业的全盛时期。

1990年12月,59岁的托马斯突然中风,从此丧失了语言能力。他的思维很清晰,却唯独无法调动唇舌说出他想说的句子,只能吐出支离破碎的音节。与此同时,他赖以写作的右手也失去了知觉。通向外界的道路被切断,诗人困在了一个封闭的世界之中。十五岁时一度出现的恐怖再次攫住了托马斯,而他甚至无法呼救:疾病把他变成了一个软弱无力的婴孩。

像做孩子

像做孩子,一个巨大的羞辱

如麻袋套住脑袋

袋子的眼孔闪耀着阳光

你听见樱桃树的哼吟

但无济于事,那巨大的羞辱

裹住你的脑袋,胸部,膝盖

你的身体偶尔活动

但并不因春天而欢悦

闪光的帽子,就让它蒙住你面孔

并从里面向外张望

海湾处涟漪在无声地拥挤

绿叶让大地变暗

(《悲伤贡多拉》,1996)

这一次,是莫妮卡驱散了他的黑夜。她辞去了护士的工作,用全部的耐心和精力照顾他,倾听他婴儿般的咿咿呀呀。1991年夏天北岛去探望托马斯,目睹了夫妻之间的交流:“只见莫妮卡贴近托马斯,和他的眼睛对视,解读他的内心。她也常常会猜错,托马斯就用手势帮助她。比如把时间猜成五年,手指向右增加,向左减少,微妙有如调琴。” 在莫妮卡的帮助下,托马斯甚至重新拿起了笔。他用左手写下潦草的只言片语,她为他整理誊写,他再根据她的打字稿做出修改,一来一回有如打网球。

七年之后北岛再次到访斯德哥尔摩,托马斯的目光已经恢复了中风之前的镇定。他和北岛聊起天气,音乐,诗歌……莫妮卡就是他的声音,两人早已达到了真正的心意相通。托马斯给北岛看了他的新作:自那个可怕的冬天以来他已经出了两本诗集,正在积累第三本。他写得比以往更慢,更少,却更美。

第四乐章:庄严的行板

从1993年开始,每届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名单上都会出现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名字,但瑞典文学院却一次次舍近求远,将桂冠授给了来自美洲、非洲或亚洲的作家。除了艺术上的考量,这里也有政治因素:自1974年两位瑞典作家(埃温特·约翰逊和哈里·马丁逊)共同获奖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后,诺奖评委会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己的同胞。不少人为特朗斯特罗姆鸣不平,1992年的诺奖得主沃尔科特就曾公开表示:“瑞典文学院应该毫不犹豫地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特朗斯特罗姆,尽管他是瑞典人。”

然而,诗人自己似乎并不在意。他仍然以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创作诗歌,而他的文字越来越凝练,透露出东方的禅意。

俳句诗

电力引线

绷在音乐北部

那寒冷的王国

**

白色的太阳

向死亡的蓝色山岗

孤独地奔跑

**

必须和优美的草丝

生活在一起

和地窖的笑声

**

太阳低垂

我们的影子是巨人。一切

很快是影子

(《悲伤贡多拉》,1996)

2011年,托马斯八十岁。一年一度的诺奖竞猜游戏进行得如火如荼,一家彩公司为他开出了七比一的赔率,令他哑然失笑。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兴致勃勃地和老妻莫妮卡一起坐在电视前观赏这场热闹,但这一次他们提前得到了“内部消息”——最终结果揭晓前五分钟,瑞典文学院常任秘书彼得·恩隆德给他们打了电话。

短短一个小时之后,特朗斯特罗姆夫妇的寓所门外就聚集起了大批记者。托马斯在家常的条纹衬衫外面套上一件毛衣,在莫妮卡的搀扶下走出家门,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面对着无数长长短短的镜头和期待的目光,托马斯露出一个笨拙的微笑,含糊不清地咕哝道:“Ja, Ja(很好,很好)……”

是的,一切都很好。

文图来源:经济观察报-书评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