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开成五年，公元840年，大诗人白居易梦到已经去世九年的好友元稹，醒来之后写下两句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十四个字，写尽悼亡之哀，千年不朽。

自那之后又经过一千零三十七年，一位中国工农革命伟大先烈的陵园在江西梅岭落成。

两个月之后，园中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对着烈士的雕像放声大哭，悲切之情令人又想起白居易之诗句，更觉痛入骨髓。

如果不是老者当年冥顽不灵，本来是没有这份遗憾的。

富小弟的穷大哥

1916年秋天，江西上饶弋阳县立高等小学招入了一名17岁的大男孩，他和当时世代务农的老百姓一样，穿着朴素、一身劳作痕迹，但是容貌清秀，文才横溢，一看就不像是平常人。

不久之后，学校里就出现了一个名为"九区青年社"的团体，气氛活跃，思想进步，吸引了不少在这里读书的学生。这个团体的组织者，就是那位名叫方志敏的大龄学生。

隔了一年，县立高等小学的校园里，又来了一位来自临近的贵溪县、名叫黄维的学生。黄维比方志敏小4岁，家庭境遇要好得多，所以他不需要像方志敏那样在家里务农，能够更早接受教育。

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的黄维初入校园，很快就被"九区青年社"吸引，眼看那个叫做方志敏的社团领导者衣着不如自己光鲜，做事、谈吐、见识、气魄却高出周围的同学一大截，黄维不禁心生仰慕。

而方志敏也对这位来自隔壁县的小老乡在生活上多有照顾，一对家庭背景和成长经历大不相同的年轻人，结成了如同兄弟般的好友。

最令不谙世事的黄维惊讶的是，"九区青年社"和方志敏手中，常常出现名叫《新青年》、《向导》等书刊，书中随处可见"革命"二字。

当时的中国，军阀分裂，列强肆虐已经深入肌体。本来在江西乡下的黄维还没有切身体会到这一切。

但当他离开家乡来到知识交流更频繁的学校中，就不能不对中国可怕的现状和消灭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列强激起共鸣。

1915年，日本对中国执政的袁世凯北洋政府提出"21条"，条条指向灭亡中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其中第五条涉及出卖接连武昌与九江、南昌、及南昌、杭州，南昌、潮州各铁路建造权，日本的侵略威胁日益迫近江西省。

1919年，爱国运动的风潮波及弋阳高校，在方志敏和其他青年教师、小学同学的带领下，学校召开了几百人的大会，掀起痛斥日本、抵制日货的浪潮：

"一个青年教师跑上讲堂，将日本帝国主义提出的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一条一条地边念边讲。他的声音由低而高，渐渐地吼叫起来，脸色涨红，渐而发青，颈子胀大得像要爆炸的样子，满头的汗珠子，满嘴唇的白沫，拳头在讲桌上捶得碰碰响。

听讲的我们，在这位教师如此激昂慷慨地鼓动之下，那一个不是鼓起嘴巴，睁大着眼睛——每对透亮的小眼睛，都是红红的像要冒出火来；有几个学生竟流泪哭起来了。"

黄维身处其中，十分赞同中国需要革命，对于该怎么革命却一头雾水，于是方志敏指点他：

"到广州找孙中山先生。孙先生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人，跟着他一定能够救国救民，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不知道是出于对于小学弟的爱护，还是两人出身差距实在太大，几年之后方志敏自己却没有如所言那样，南下广州投奔孙中山，因为在他内心，另一种思想充实了他的头脑，并下定决心要为此奋斗终生。

一国一共，分道扬镳

让方志敏发生重大转变的，是一趟上海之行。

1922年春，方志敏参加"非基督教大同盟"。7月从九江赴上海，担任《民国日报》校对，并在上海大学旁听。

在上海期间，方志敏结识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旗手——鲁迅先生，白话小说《谋事》，在《觉悟》副刊和大师同刊发表。

更大的收获则在于他还认识了陈独秀、瞿秋白、以及他们亲自开创建立的中国共产党组织和领导机关。

终于找到同志的方志敏毫不犹豫地加入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从此，他的活动就受到中国共产党的指导。

同年8月，根据组织决定，方志敏离开上海，返回南昌创办"文化书社"，创建江西地方团组织设立活动据点。

出版《青年声》周报，进行马克思主义宣传——顺带一提，文化书社也是毛主席早前在家乡湖南进行马克思主义的宣传的方式。

这是一桩伟大的事业，也是一桩极其危险的事业。上到大军阀，下到小乡绅，对于触动自身利益的共产主义，无不深恶痛绝，必要除之而后快。

身为贫苦农民的方志敏天然对工农阶级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却不确定家境优越的黄维是不是也这样想，也许，他也不想这个事事听从自己的小老弟卷入人头朝不保夕的革命大计。

但至少在这个时候，他在学校里对于黄维的影响还是留下了浓重的痕迹。

黄维后来在鹅湖师范毕业后，回到家乡担任小学教员的期间，也曾经下过力气宣传共产主义，结果到了1924年，四周乡绅的反对声浪越来越大，这份工作已经难以为继。

正好此时有人传消息来，闻名已久的孙中山在广州创立了黄埔军校，可以前往南昌寻找方志敏一同前去报考，而这对于黄维是正中下怀。

要说二人缘分匪浅，黄维竟然在南昌一下车就见到了在车站激情演说、宣扬爱国反帝思想的方志敏，于是将来意一说，方志敏当即表示："报考黄埔军校当然是件好事，我不仅同意，而且我也要去报考呢！"

话虽如此，黄埔军校的报考点却设在大都市上海。

在这里，黄维在乡下的那点资本也根本上不了台面，要不是已经在上海铺有各种关系门路的方志敏为他安排住宿、寻找工作、随时打探招考信息，黄维就是在上海待上几年也摸不到黄埔军校的门边。

喜欢读书、喜欢钻研的"书呆子"黄维对大哥方志敏的品德、交际、能力再次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无比憧憬和方志敏一同投入孙中山麾下，共同建功立业的光明前景——或许，要他做方志敏的手下也是心甘情愿的。

方志敏没有让黄维知道的是，为了黄维报考军校，他特意委托中共江西地下省委负责人赵醒侬做了介绍人，以便黄维能够直接进入黄埔一期。

而已经正式加入共产党的方志敏自己，则接到了一项更为重大的任务：返回江西老家，创建共产党、团组织。

最终登上从上海开往广州轮船的，只有心情复杂又激情澎湃的黄维自己：临行前，方志敏突然找到自己，推脱有事不能同行。

好在有贵溪同乡、后来当上国民政府国防部参谋总长，国民革命军海军一级上将的桂永清作伴，黄维不至于在广州孤立无援。

昔日“大哥”之死

进入黄埔军校之后，黄维认真、专注的性格优势开始发挥出来，在讨伐陈炯明的两次东征和与直系军阀孙传芳的战斗中表现出色，因此很快得到提拔。

曾经事事依靠别人的江西子弟，迅速成长为独当一面的战将。

从1927年到1932年，他在蒋介石亲信陈诚帐下，一路从团长被提拔为旅长，受中国传统教育影响，黄维认为这都是陈诚的知遇之恩，从此成为陈诚"土木系"的忠实干将。

这段时间里，黄维为了心中的革命，在战场上和旧军阀奋力厮杀，曾经的大哥方志敏却在另一条道路上走得更快更远。

对于农民的地位和力量，方志敏是和毛主席、彭湃同列的先知之一，毛主席在自己1925年所做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明确指出：

"中国无产阶级的最广大和最忠实的同盟军是农民。方志敏从事农民运动比彭湃晚几个月，比我毛泽东早几个月"。三人都是公认的"农民大王"。

在方志敏的杰出组织领导下，江西农民运动年年都有巨大进展：1926年，方志敏出席广东省第二次农民代表大会，然后回到江西，任省农民协会筹备处负责人。

1927年2月，江西省农民协会正式成立，方志敏以执行委员兼秘书长的身份，领导全省农民运动进入全盛阶段。

这一年八月，震惊全国的"南昌起义"，"秋收起义"先后爆发，方志敏在老家弋阳、横峰地区也发动起义响应，任五县工作委员会书记兼起义总指挥。

这也就意味着，方志敏和黄维视为恩人的国民党右派势力彻底决裂，双方的命运至此南辕北辙，走向不可弥合的分歧。

1933年，黄维追随蒋介石，先后参与对红军的第四次、第五次"围剿"， 1934年10月，红军突围长征后，已经官至第11师师长的黄维留在韶关、大庚岭一带，担任"清剿"任务。

让黄维小有庆幸的是，他没有被派往江西东部，因为在这里，他势必要遇上一支他不愿意面对的对手：方志敏统帅的红十军、红十一军。

在黄维加入对红军"围剿"之前，方志敏已经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执行委员、主席团委员、赣东北省苏维埃政府主席兼财政部长。

在黄维围攻井冈山的时候，方志敏是中共闽浙赣省委书记、闽浙赣军区司令员，在老家赣东北和闽浙赣苏区领导军民进行反"围剿"斗争，配合中央苏区反"围剿"作战。

可惜在"左倾"错误路线指导下，再能干的方志敏也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1934年中央红军决定长征之前，一纸命令传来：

要求红十军团全部立即从玉山常山间挺出铁道以北，威胁衢州，以创造皖浙边苏区。同时决定以方志敏为主席，由他和刘畴西、乐少华、聂洪钧、刘英5人组成军政委员会，随军行动。

皖浙边靠近蒋介石的首都南京和老家浙北，是国民党不惜老本也要死守的铜墙铁壁，方志敏在闽浙赣多年培育的群众基础在此荡然无存。

方志敏清楚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蒋介石必然会调遣重兵，恶战频繁自不待言。然而他"下决心去完成党交给我的任务，党要我做什么，虽死不辞！"

国民党军官顾祝同下令："此次战役，我军若有战败部队，凡营以上军指官一律斩首！"

1935年1月29日，在天地之悬殊的兵力差距之下，方志敏在江西省玉山县怀玉山区被俘。

从看守他的军法处处长到临阵对战的上将顾祝同，方志敏这位有文才、懂经济、会打仗、能服众的人间奇才，让蒋介石所有想把他纳入帐下的努力都花为泡影。

甚至还凭借自身人格魅力和掌握的革命真理，成功争取到了军法处看守所代理所长凌凤梧、军法处上士文书高家骏、被蒋介石同囚关押的国民党元老胡逸民等人转为同情共产党、并为自己传递出最后的重要文稿，如不朽名篇《可爱的中国》的。

高家骏还一度希望协助方志敏越狱，谁料蒋介石最终失去耐心，于1935年8月6日，将方志敏在南昌下沙窝秘密杀害。

黄维余生

方志敏遇害的时候，黄维正带领他的部位负责在浙江"肃清"这位老大哥留下来的残余红军部队。

由于对孙中山的崇拜和传统文化的熏陶，他对于国民党和蒋介石的拉拢提拔的感激认同是发自内心的，方志敏的早年教导早已被他抛之脑后，壮烈牺牲也没能唤醒他的愚忠。

1948年11月起，面对淮海战役日益不利的占据，黄维奉令带兵驰援徐州，12月15日，在双堆集之战中，第12兵团除副司令胡琏等人逃脱外，整个兵团彻底覆灭，黄维沦为共产党的阶下囚。

黄维在突围前，曾不择手段地下令使用毒气弹，所以共产党就是判他死刑也不过分，可毛主席的胸怀又岂是蒋介石可比？

黄维和杜聿明等一起，被送入了功德林改造思想，而这一改造，就是27年。

黄维在功德林中，从来不配合共产党的任何政策，多次叫嚣一心求死，共产党却迟迟不满足他"成仁"的意愿，反而每天给他肉、蛋、奶的供应，从不间断。

那边自1955年起，中共中央就不遗余力地开始寻找方志敏的遗体，终于在1957年春，在江西化纤厂破土动工挖地基时突然发现一堆伴有一副脚镣的骨头！

经过凌凤梧的辨认和法医的再三鉴定，这一堆被江水侵蚀得只剩九块骨头的方志敏遗骸终于时隔22年再见天日。

君埋江边泥销骨，我寄狱中雪满头。功德林里的黄维也终于开始发生迟来的转变。

由于共产党不惜使用昂贵珍稀的进口链霉素，治好了他身上痛苦致命的五种结核，他开始正视国民党和共产党在思想境界、国家建设成就上的巨大差距。

1975年，黄维作为最后一批战犯被特赦出狱，此时他已经是71岁，白发苍苍，但还是能够活着进入中国政协，领取200元每月的薪水，从事一些文史、统一方面的工作。

1977年8月6日，方志敏烈士殉难42周年之际。烈士被隆重葬入他的陵园。当年国庆节之后，黄维回到老家江西，专程前往祭拜。

夕阳西下，落日苍松，面对如今已经化为一块高大石碑、心愿终于实现的方志敏，黄维对自己几十年来的弯路有了透彻的理解，不禁低头垂泪，终于道出一声迟到的："…方大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