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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社工角度分析流浪汉世界杯(无家可归30年,流浪汉突然在北京分到一套房)

更新时间:2022-09-24 17:16:43

从社工角度分析流浪汉世界杯(无家可归30年,流浪汉突然在北京分到一套房)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最近认识了一个流浪汉,特别羡慕他。

他流浪了三十年,在街头露宿,但是在疫情到来的时候,突然分了一套房。

那是一套公租房,帮他申请的人叫张潇,是一个专门帮助流浪汉的社工。

张潇之所以能申请到房,是因为他做了职业生涯中最大胆的决定:

让这个流浪汉跟常年驱赶他的那些人,“开战”。

本文所有照片,来自故事亲历者,为保护隐私,流浪汉为化名。


从社工角度分析流浪汉世界杯(无家可归30年,流浪汉突然在北京分到一套房)


那天深夜,张潇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里一个苍老的声音,哆哆嗦嗦像受了惊吓:“老板,我需要你帮忙。”

他认出了那个声音,是一个叫“”的50多岁流浪汉。

说,刚刚正在街上睡觉,突然一帮人从车上下来轰他走,不让他在这睡,非把他东西装车上。急死了,但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怎么阻止他们,只知道也许张潇能帮他。

张潇听完睡意全无,让把手机递给那群人。怕吵到一旁的媳妇和孩子,他摸黑从卧室走到客厅,带上了门。

“你好,我是北京和风社工的负责人张潇,请问你是哪位?”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找我有什么事?”

“你现在眼前站着的这个人叫刘铁军,是我们的服务对象,你没有任何权力让他从这儿离开。”

“你是谁啊?”

“我是北京和风社工的负责人张潇。”他又说了一遍,“你是谁?”

没有声音。

“谁叫你们来的啊?”张潇想知道是哪个职能部门,才好找对策。

嘟,嘟,嘟,的电话被挂了。

事后,张潇回忆,也许在这一刻开始,他和就成了共同体,都面临生存的危机。

当时,和风社工事务所也在悬崖边,团队即将解散,没有人再愿意给他们钱。大家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服务流浪汉,是不是在添乱。

如果再不做点什么,在更多这样的长夜中,社工和他们服务的人,最终都会消失。

为了救人,也为了自救,一个深埋了十多年的大胆计划,又出现在张潇脑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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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对露宿者有多了解?”

提问的是一位老太太,一头卷发,戴金丝眼镜,很文雅。

张潇正参加一场答辩,二十多平米的房间里,摆了一张长桌,坐了五位专家,卷发老太太是其中一位,好像是教授。

社工组织需要向政府申报项目,以获得资金支持。此前都是张潇的同事来答辩,但今年因为太重要,他决定亲自上场。

张潇向老太太介绍,我们管那些无家可归、露宿街头的人叫露宿者,和风从2014年成立,就是一个服务露宿者的社工机构,协助他们脱离露宿,获得尊重。

露宿并不意味着是好吃懒做,和风曾对三环内所有的露宿者做过调查,发现最多的三类人群是访民、外来务工滞留人员、拾荒者,此外还包括绝症患者、乞讨者、离家出走的人等等,他们理应被帮助。

他还说,和风怎么接触露宿者,怎么取得他们信任,做过什么事,这群人面对的困难有什么。

老太太点头称赞,你们很有意义,政府照顾不到的时候有你们照顾。

对这样的开场,张潇挺满意。

他胖乎乎的,长相讨喜,原本毫无领导的架子,总是甘于做团队里受欺负的人。

但这一次他搞了一言堂,别人提议的项目,发食物、带人洗澡等,都被他否了。他铁了心要干自己的项目,哪怕只有自己支持。

他的项目是“流浪汉”世界杯,要在露宿者中组织一支足球队,但考虑到他们身体太差,就用机器人替代。球队会和别人踢比赛,尤其是要和他们最怕的救助站踢一场。长久以来,露宿者们都作为一个麻烦存在,到处被嫌弃,被无视。他试图让露宿者们能通过踢球,被人看见,被人了解,从而有机会脱离露宿。

今年,和风申请的项目经费是29800元,只有往年的五分之一。

事后传出小道消息,甲方里有人说为了几十万还可以理解,为了两三万张潇就亲自来做答辩,挺丢人的。

张潇毫不在意。

答辩的一开始挺好,但进入最后阶段时,一位专家否定了张潇的项目。

“流浪汉世界杯的事情我知道,你的和人家的不一样,真去踢球可以强身健体,而踢机器人足球就是带着他们去玩乐消遣。你们这么做对流浪汉有增益吗?”

说话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士,张潇认得,她是大学老师。他反问,难道露宿者没有娱乐和消遣的权利吗?

“我不是说他们有没有这个权利,我是觉得你们对露宿者理解的不够深入、不够透彻。”

“我们现在有2000多个服务对象,做了100多个案子(帮助他们结束露宿),我该怎么理解他们,我该怎么形容他们呢?”

女老师教育他,你的项目要和宏观的政策结合到一起,“北京是首善之区,你不能让街上有那么多露宿者,大家都睡大街你怎么维护首都的形象呢?”

这个问题让张潇恼火,因为总有人这么说,是他们带来了流浪汉,他有些激动:

“第一,我们是2014年成立的机构,2014年之前北京市有没有露宿者?”

“第二,从2014年到2019年,因为我们的存在,西城区的露宿者在持续减少,每个人都有了很好的归宿。”

“第三,我们的服务对象被驱赶,经常是从西城跑到东城,从东城跑到朝阳,再从朝阳折回西城,我不认那是能体现北京首善之区的方式,首善是要整个社会能感受到温暖的东西。”

答辩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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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潇之所以要办流浪汉足球队,种子在很早就埋下。

他1988年出生在北京,高中的时候,就琢磨社会与社会发展规律的问题,“我是谁,我要去哪,我要做什么”。

可他高考成绩不行,不能直接读社会学专业,只能读一个基于社会学、心理学、法学、人类行为学的二级学科——社会工作。

有必要说的是,张潇学社工的时候,国内还没有社工。

长期以来,国内的社会学没有得到重视,直到1987年才恢复学科,90年代才有了第一批学生,也就是张潇老师那一代人。

社工是什么没人懂,连老师也只知道课本上说的,要遵循利他主义,要帮助服务对象。

为了让学生们理解专业课,老师只能放映带有社工元素的电影,然后一一分析,里面的社工用了什么技术。

大一时,张潇看了香港电影《流浪汉世界杯》,是一个真实故事,一名社工带领一群流浪汉踢球。

社工充满激情,但流浪汉们不当回事,不好好训练,也不敢直面自己的过去,只想放逐自己。

最后,他们克服困难,代表香港,参加了在南非举行的流浪汉世界杯,拯救了大家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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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流浪汉参加世界杯的报道

张潇非常震撼,原来社工还能干这种事。

直到2009年,北京才有了第一家专业社工机构。

张潇成了其中一员,但他越干越不对劲,因为整天就是挨家挨户送挂历,或者带大爷大妈做手指保健操,这和他脑海中的设想差太远。

更重要的是,他们关注的仅仅是城里,是住小区里的那些人。但是“社会资源的分配是不平均的,我们只给城里的孩子办活动,山里的孩子怎么办?”

他觉得,一个社工能做的就是专注一个领域,实现领域内的资源公正分配。

基于这个原因,毕业之后他学香港的模式,服务夜不归宿的青少年。但每次外出没发现几个青少年,倒是发现不少露宿者。

于是,他开始专注服务在北京的露宿者,想帮助他们重回社会,不再露宿。

2014年5月12日,和风社工事务所成立,只有三个人,一男两女,是张潇和他的前同事。

他们擅长外展,也就是去街头和露宿者聊天,而不是在办公室提供服务。最早,他们看到南二环有个地方,露宿者多,地下通道里常有二三十号人,于是带着牛皮纸袋,里面装着食物,见人就发,套近乎。

可人家根本不要——他们都是访民,不敢要陌生人的食物,怕有毒。直到张潇他们先吃了,对方才相信。

趁着给食物的机会,张潇问,需要什么帮助,我们能做些什么?这下热闹了,大家都聚拢上来,说自己遭遇过什么不公,能不能帮忙曝光,能不能打官司。

张潇也尴尬,自己一个都帮不了。

后来他再来,这些人把他当免费食堂,50个纸袋本想发一晚上,结果不到一分钟就被哄抢一空。

这让张潇一度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好这个工作。

2019年,和风社工事务所成立的第五年,经历了一次贯穿全年的动荡,团队一共15人,陆陆续续有8人离开,而且都是精锐,最后连日常工作都变得困难。

张潇很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走——没劲儿。

职能部门的误解,导致经费越来越少;待遇也就提不上来,招聘里一直写的是三到五千。

而露宿者也不好接触,令人身心俱疲,里里外外没有值得留下的理由。

如果再不做点什么,恐怕剩下的人也撑不了多久。于是这一年,张潇回到了自己做社工的源头,想用足球队的方式,来了一次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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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答辩一个月后,张潇收到了民政局的正式通知,答辩通过,流浪汉世界杯可以举办。

他很高兴,如果露宿者能一起踢球,不仅能更多人看到露宿者,更重要的是,露宿者也能看到,自己的生活并非一潭死水,还有更多可能性。

他们就可能走出封闭的世界,和不同人接触,有更多的机会脱离露宿。

张潇第一个想到的露宿者是“”。

他曾找过一次,想让加入足球队。他给演示,怎么操作机器人带球,射门,很好玩的。

踢球的机器人只有巴掌大小,塑料壳,靠轮子跑,能遥控它摆腿,售价一百左右。

看了看,却说,没功夫陪你们玩儿,耽误我挣钱。

是北京人,因为与家里矛盾,无家可归,露宿二十年。他有一辆三轮车,上面乱七八糟装着杂物,是他所有身家。

半夜被驱赶那天,张潇靠一股强硬劲儿,居然让驱赶的那伙人走了。但张潇也说,“赶紧换个地方吧,唬人的事做一次就够了,咱们搞不过人家。”

张潇有信心能让加入球队。

以前,骑着小三轮,天天收废品,买了之后就去买点酒菜,晚上就睡在街上,一天天就能这么过去。

现在,他晚上一睡就被人轰走,哪怕改成白天自己躺在车上,也会被人叫起来。逐渐他意识到,那些人不仅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所有和自己一样的人。

“票爷,我想让您作为一个代表,去替像您这样的人发声,行不行?”

张潇第二次问的时候,没有再拒绝。

他们签了个协议,成了足球队第一个露宿者,形象印在了招募海报上。他眯着小眼睛,手捧着招募标语,抿着嘴害羞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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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摄的海报

但张潇知道,其实在那时,的精神状态很差,很暴躁,生活的不顺心让他觉得,所有人都在逼他,“逼他杀人”。

这也是成为露宿者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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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刘铁军,1966年出生在北京,兄弟俩人。父母对子女管教严厉,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不听话就得打。

从小,父母教育刘铁军和他哥,要做一个正直的人,任何事都要先对得起别人,再考虑对得起自己。

刘铁军很信这套,但没想到这都是谎言。

14岁那年,父亲给了兄弟俩四百块钱,让他们去买台彩电回来。路上哥哥却说,要不把钱分了,就说丢了,最多也就挨顿打。

刘铁军不敢,但也不能咋样,哥哥强行给了他二百块后,独自去潇洒了。

刘铁军惴惴不安,有家不敢回,就揣着钱买了一张去广州的车票。1980年代流传,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他也想赚点钱再回来。

可是那里谁也不认识,待了两周,只出不进,钱花完了。

他沿着铁路线,走了两个月,才回到北京。路上靠吃香蕉和玉米,吃得都快吐了。越靠近家他越想,这么久没回来,父亲应该气也消了,没准还会担心自己怎么失踪了。

但一进门,迎接他的不是拥抱,而是一顿毒打。

因为当天哥哥玩完之后回家,发现弟弟没回来,就骗父母,是刘铁军拿钱跑了。哥哥没有任何事,父母积攒了两个月的愤怒,都撒在了刘铁军身上,打得他两个礼拜没能出门。

此后,刘铁军对父母完全服从,再也不会干一点出格的事。

16岁,刘铁军被母亲送去一家工厂,做学徒。他勤勤恳恳,工友做不完的活他都帮忙,喊他干啥就干啥。

但时间久了,他发现就自己是这样,别的人都在想办法偷懒,而且偷懒的人因为会跑关系,还升官了。

他不理解,回家问父母,怎么会这样,怎么和你们当初教育的不一样?父母却反过来嘲笑他,别人都偷懒你不偷懒,你是傻子吗?

刘铁军就此崩塌了,他不明白这世界,好像对的就是错的,错的就是对的。

换了一个工作,他去了建筑工地,因为太过讲原则,太认真,也开不来玩笑,越来越不合群,大家都针对他,领导也不帮他说话。

一次,工友拿着报纸说,最近有个杀人犯,干了些啥事。刘铁军插了句嘴,这不算啥新闻,他们那儿的大院,坏孩子杀人强奸啥都干过。

工友们起哄,说刘铁军是不就干过这个。他又严肃起来,说自己绝不会干坏事。说着说急眼了,工友可能也是半真半假地骂他,刘铁军说不过,突然抄起一把刀,往对方砍去。

好在工友用手挡了一下,没砍死,刘铁军被判了八年。

进了监狱,刘铁军因为蔫儿了吧唧的,更是经常受欺负,谁看他不爽,就是一拳一脚。狱警也对他不好。

刘铁军原来还多少有一些脾气,在牢里他一点脾气都没了,让干啥就干啥,什么都能做。他就想活下来,有一天能回家。

老老实实蹲了八年,一天没减刑,刑满释放后他到了家里,发现自己彻底成了外人。

八年家里发生了许多事,哥哥已经结婚,正准备搬家,对他冷冷淡淡。父母也觉得自己培养了一个坐牢的王八蛋,挺丢人,天天奚落他。

四口人里,唯一对他好一点的,是嫁来的嫂子。

哥哥搬家那天,刘铁军以为是要分家了,跪在母亲面前求她,这个家不能散,我没了你们就什么都不是了。

“傻逼,”哥哥在一边插嘴,“蹲监狱把脑子蹲坏了,人话都听不进去了。”

刘铁军气顶脑门,他说,我受了这么多苦,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你吗?

可是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了,他再把当年发生的说出来,父母也只是说,无所谓。他更愤怒了,为什么我哥犯了错就可以被原谅,我犯了错就被歧视?

一气之下,他拿起一把水果刀,扎进哥哥身体里,然后扭头就跑。

成为露宿者之后,刘铁军靠捡废品、干临活为生。以往的经历,把他推往人群之外,害怕一切穿制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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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荒的

2018年,他在露宿时,一个男青年靠近他,问能不能聊聊天?刘铁军看那人,没穿制服,看不出什么来头,便问,你是不是便衣,不让我在这待了我走就是。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和风社工,可以给他介绍工作,办低保。他没听过社工,但感觉他们轻声细语,很有礼貌,确实和穿制服的不一样。那群人,通常是一脚把他踢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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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潇认识刘铁军的时候,同事告诉他,这老头为人老实,即便贫困潦倒,也乐于助人,买东西给比他更落魄的人,就是不太好接触。

张潇理解露宿者的小心翼翼,这很常见。

当年,他离开了那群访民露宿者,继续拓展范围,碰到的一般露宿也都警惕十足,吃喝可以,但不多聊。

建立信任唯一的办法是刷脸,隔三差五就去,让对方熟悉自己,慢慢才能有话。

露宿者告诉他,生活在城市会付出多少艰辛。他们大多数人是被迫露宿的,无家可归,只能栖身在桥下、地下通道、麦当劳。

露宿者也与乞丐有区别,他们在乎自己的尊严,天亮了要去拾荒、卸货、卖艺、看门,用劳动换取生存的资本。

不过,他们确实会有很多卫生问题,让自己不讨喜。

张潇说,接触时间久了,不用眼睛看,鼻子一闻就知道附近有没有露宿者。他形容,那是把鸡蛋和尿搁一个瓶子里,放一周时间,再打开的味道。

但一个人不干净,就意味着不能生存吗?

张潇看过他们溃逃的样子,慌慌张张,要在极短时间里,拾取能带走的生活物资。而驱赶者们,大声呼喝着,还有一分钟,准备清场!

有一段时间,因为有人怕他们睡在公厕里,所以他们连公厕都不能进去。

认识刘铁军之后,张潇发现,他唯一的爱好,喜欢买,想着有中奖的那一天。在张潇口里,他就成了,票爷。

足球队有票爷加入,这给了张潇信心,可以招募到更多的露宿者。他知道,二环路有段河边,聚集了十来个露宿者,可以去那里试试。

那有一个地下通道,有灯,小瓷砖贴在墙上。之前,七八个露宿者固定住在那里,还有三四个流动人口,偶尔会来。

领头的叫彭大哥,一口东北口音,但硬说自己是河北人。他说,自己在石家庄打了人,不知道打没打死,也不敢去求证,就在北京一直流浪。

他像是地下通道的家长,负责组织打理一切,白天去干活,赚点钱,晚上回来给大家买菜做饭。

但后来,地下通道被装了摄像头,这群人被赶走了。他们挪到了洞口,摄像头照不见的地方。但没待多久,又被举报,清理了。

最后,彭大哥想了一个法子,躲在天桥下。

早上四点他们生火做饭,赶在第一波晨练的人起来前,吃完饭各自散去,中午不吃,一直到晚上再回来,七点钟居民们也在吃饭的时候,他们赶紧吃完,就躲进自己铺盖里。九点多遛弯的人都散了,他们再出来活动一下。

张潇和彭大哥关系不错,曾经帮助他解决过桥下世界的老大之争,送走了一个年轻的露宿者。这次,他拿着机器人,想邀请他加入。

不过,桥下的地点又被举报了,找到彭大哥的地点在桥上。

张潇好奇,怎么跑桥上住了,不遮风不避雨的。

彭大哥说,住哪里都被赶,只有这里,地上小方砖中间有一条细长的青砖,这是两个辖区的分界线,住在这里,这个区的来了我就去那个区,那个区的来了我就去这个区,只要不在他们辖区就没人管。

寒暄一会儿,张潇拿出机器人,想让彭大哥参加进来,把露宿生活的真实状态告诉更多的人,从而改变自己的生活。

但彭大哥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说,自己还有很多人要养,傻媳妇、坐轮椅的瞎眼老头,都指着自己干活赚钱,没时间去玩。

他的生活已经被逼到了死角,只习惯逃来逃去、担惊受怕的日子,很久没体会过,什么叫娱乐,什么叫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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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潇找到了一个有洁癖的露宿者,满身是疑团。

一开始,他以为这是一个大姐,干干瘦瘦的,精神也有点问题,不太好沟通。问她叫什么,她说自己叫齐天,一听就是假名字。

她总是出入麦当劳,张潇原以为是去那里找吃的,但越观察越不对,因为十分钟就去一次,太频繁了,再怎么饿也有吃饱的时候吧。

最后张潇派了一个女同事跟进去,才知道齐天是去洗手。她老觉得自己手脏,脏了就去洗,洗得特干净才放心。冬天,一遍一遍洗,有没有护手霜,出门就冻,冻了再洗,满手都是龟裂。

和齐天的破冰就从她的手开始。她点名就想要嘎啦油,还非得是装贝壳里的那种。抹到手上了之后,她放松了下来,愿意说自己的事了。

张潇问,你一个人在这儿怎么活呢?她说,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男的,我老公。

齐天的丈夫王忠诚,一个中年男人,很腼腆。说是丈夫,其实就是半路夫妻,搭伙过日子,这在露宿者里很常见。

附近一个停车场的管理员给他们介绍了活儿,管理员上白班,他们上夜班,不给工资,但是给一个栖身之地,不会到处被撵。

齐天很愿意加入足球队。

张潇找了一个女社工,陪她一起训练。训练的地方在一个胡同里,无外乎熟悉操作,前后左右射门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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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服是齐天

一开始还挺正常,但是突然有一天,齐天对这个女社工说,“我不想流浪了,我想回家。”

张潇问她,她也答不出理由,只说,别问我,我就不是想这么过了,我想结束这样的生活。

这时张潇才知道,齐天一直有身份证,但真名不叫齐天,她是齐齐哈尔人,也不是什么大姐,才30岁。

当初来北京是因为和家里闹别扭,以为北京好赚钱,怎么都能活。后来干了几份工作,发现自己啥也不会,又不想回家,就开始露宿街头。

张潇后来想,可能是因为她和女社工接触多了,想到自己也年轻,不应该过这样的生活。她请求,现在就要走,立刻马上就走,如果现在不走,可能就永远走不了了。

没想到,仅仅让一个人看到生活的小小不同,她就可以脱离露宿,这更加坚定了张潇的信心。

但等人真的走了,张潇又有些许遗憾,球队少了一个稳定的队员,肯定会影响比赛,现在亟需补充新人。

新人竟然自己找上了门。

几天后,和张潇说,有个露宿的人,最近一直在楼下,是不是找你的。张潇下去找,原来是齐天的丈夫王忠诚。

直到齐天走了,王忠诚还是一无所知。等他察觉到不对,已经是几天之后了。

王忠诚想找张潇打听,但又不知道和风事务所在哪里办公,只能整天在附近地铁站转。

王忠诚见了张潇,才知道整个事情。他有点伤心,但很快看开了,说,“人聚人散,都是留不住的。”

他还说,自己可以参加足球队,“也算是帮我媳妇还个愿,当时答应你们的事了,参加就跑了,她不仁我不能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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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队找齐了六个露宿者,集训的第一天,已经是十一月,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

第一个来的是,他提前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骑个三轮车,在楼下一拐一停,还挺潇洒。

王忠诚带着老耿一起来,那是他在街头找到的老兄弟。他俩都太客气了,缩着脖子,见人便点头哈腰,就差鞠躬了。

再之后进来的是李大姐。她凌晨四点就出发了,距离不算远,开车十分钟不到,但她是走来的,还拖着一个坏了轱辘的拖车,一点一点蹭过来。拖车里装着她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李大姐的理想是做家政工,但因为没有身份证,没人要她。

她最大的特征,是安静,一个人坐在那儿,没有任何反应,像雕像一样。

张潇跟她打招呼,她也就笑一笑,点点头。张潇说大姐别客气,小零食随便吃。李大姐还是笑一笑,点点头。

后来他才知道,大姐只跟女性说话,话也不多。

而则完全相反,那天他很兴奋,四处闲逛,和人搭讪,似乎自己是组织者,对一切都在掌握中。

最后到的两个是最年轻的露宿者,他们是一起来的,都迟到了。

但这还不是最令张潇生气的,他最生气的是,俩人进门一人一句——

“今天什么时候结束?”

“今儿有饭吧?”

看得出来,大多数人其实不知道为什么来,有些纯粹是出于个人感情,有些就是来混饭的。人到齐之后,因为是第一次正式训练,很多人都刚见面,需要自我介绍下。

起的头,他说,我叫刘铁军,你们也没有必要记得住,知道我叫就行了,我跟他们非常熟,和风的这些人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叫我,你们叫我也行,我跟他们认识好多年了,这就跟自己家一样。

张潇才发现,原来也这么能说。

下一个是李大姐,她说,我叫李冬梅。笑了一笑,点点头,没了。

王忠诚和老耿也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背景,接下来就是那两个年轻人了。

其中一个人说,我叫王宗宝,我是陪崔奋来的。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得张潇又气血上涌。

那个叫崔奋的人最后发言,他说,“My name is Jack, hello everyone, glad to see you. “

张潇愣了一下,全场都笑了,这是哪儿来的活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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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来的这两位,都是北京人,本来不至于露宿街头,纯粹是太懒了。

张潇认识他们是在鼓楼附近。看见有个人在翻垃圾桶,他上去问,兄弟,是不是有困难了,晚上有地儿住吗,是不是睡大街?

没想到那人说,不是,我有房。

张潇不敢信,他又打量了一下对方,三十来岁,戴副眼镜,衣服鞋子都挺脏的,一看就很落魄,靠自己的经验看一定是露宿者,怎么可能有房。

后来他们约了一天,这位还真带张潇去家里了。就在鼓楼旁边,一个大杂院里,有一间大约五平米的小屋子。

屋子隔成了两半,里面大的租给了一个修空调的师傅,一个月600,外面的自己住。因为太懒,他不愿上班,就去街道办了低保,每月有1100左右。

但他觉得还是不够花,干脆多加100块钱,把自己那一半也租给了空调师傅。他每个月拿着1800,就在街上晃荡,开始露宿。

这人就是崔奋。后来在街上,他认识了几乎同他一样懒的大宝王宗宝。两人胃口很对付,就混在了一起。

崔奋管自己叫Jack,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最喜欢《泰塔尼克号》,里面有Jack给女主画人体素描的镜头。他想,自己是Jack就好了。

后来张潇大概了解到,崔奋和身世类似,都有一对严厉的父母。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争气,可他不是学习的料,还能怎么争气,太抽象了,够不到。

于是,他干脆不学了,人生也失去目标,自我放弃,成了Jack,逢人就说,自己给谁当过翻译,靠吹牛去争气。

在足球队训练的时候,Jack和大宝是最快上手的那个,但他们却一直在糊弄,正经话不交流,却特嘴碎,蔫话多。

分完各自的机器人后,蔫话就来了,“这东西怎么玩儿”,“这玩意儿能归我们吗?”“这贵不贵?”

别的人都跟着社工,认认真真学习怎么操作的时候,这俩人已经研究得特别好,玩儿的比谁都溜了。

Jack发现,如果同时按前和左不撒手,机器人就一直在转圈。他乐了,和大宝说,“你看这傻逼转圈呢”。俩人毫不在乎的样子,离张潇设想的相差太远。他认为,不管球踢得如何,至少得态度认真,才能达到最后的结果。

但不管他耐心劝说,还是大声训斥,都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满屋子热闹,却没人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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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熟悉操作之后,是分组对抗,做简单的攻防演练。王忠诚和老耿,加上李大姐分到了一组。一看,连忙说,自己要和社工一组。

好说歹说,他才同意三个北京人一组,开始第一次比赛。

张潇把办公室大厅的所有座椅都挪到了一边,留出一块空地,铺上一个自制的足球场,大约四平米,一边立着一个小门,红蓝两队各自领好了机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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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员们训练比赛

开球。

他操作机器人很娴熟,带球很快,到了前场。王忠诚和老耿两兄弟磨磨蹭蹭,才上去防守。带球转圈,想把他们过掉。

李大姐还是安安静静的,机器人也像她,站在那没有动。直到社工说,让她往前往后,她才跟着指令,去移动。

Jack和大宝停在自己半场,还在那里原地转圈。社工让他们快往前走,Jack控制着机器人,一路杀向前方,超过了,超过了王忠诚哥俩,然后,一直出了场地,还在向前跑。

最后,直到超出遥控范围,机器人才停下来。

Jack把遥控器举国头顶,反手着拿,身体七歪八扭,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社工劝他,既然都来了,就好好踢,感受一下。Jack有气无力地说,我这不是踢着嘛。

倒是大宝不转圈了,可能是太无聊,他加入了球场上的战局。他喜欢抢球,不管是对手的,还是队友的,他都抢。

那种机器人为了操作方便,脚侧各有一个弧形的配件,组合起来像是大钳子一样。进攻的时候,球在钳子里方便盘带,防守的时候,钳子如果使用到位,可以把对方的机器人踢翻。

大宝发现了这个乐趣,就专门去把别人的机器人踢翻,足球赛成了摔跤赛。

上半场踢到后来,不干了。他问自己的两位队友,还玩不玩,不玩滚蛋。

那俩也不还嘴,就说自己不正玩着呢嘛。

到了下半场,这俩干脆不玩了,就往另一张桌子上一坐。原来快到开饭时间了,那张桌子上摆好了午饭。他们盯着那些饭菜,别人说什么也不听了。

吃饭的时候,气呼呼和张潇说,能不能换人,把地下通道的老彭换来,谁都比他们强。

张潇却没答应,他说,除非他们主动退出,否则自己不会放弃任何人,票爷您是队长,要相信自己能带好他们。

看着那俩活宝,已经风卷残云吃完,一抹嘴,第一个撤了。临走前说,下回有这个活动再喊我们来。

问题的爆发不仅来自内部,在外人看来,同样没人理解,露宿者踢球的意义。甚至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可想象的。

办公室的小区里,保安来过好几回,敲敲门,东瞅瞅西看看,说有人举报进了流浪汉,这么高档的小区,不能进流浪汉。

来的次数多了,张潇也懒得解释,让他们自己看。保安探出头,发现他们要找的那几个人正在踢球,感到不可思议。

走了没多久,换个理由,又来看一次。他们怎么都不信,露宿者真的只是来踢球?

没办法,张潇只能低调一点,让他们以后来的话,稍微穿好点,先走车道去地下车库,再从那里坐电梯上来,保安就看不到了。

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有一回,两个物业带着四个保安来敲门,说有人从窗户往下扔垃圾,一定是这群流浪汉扔的。张潇让他们拿出证据,对方什么也没有,但就是不依不饶。

“人家欺负上门了,能怎么办,谈都没法谈,就骂呗。”张潇说,“最后他们骂不过了,又过来劝你,别生气,我们只是过来核查,我只能告诉他,核你麻痹。”

从社工角度分析流浪汉世界杯(无家可归30年,流浪汉突然在北京分到一套房)

按照计划,足球队会训练6周,最后迎战救助站代表队,这是张潇有意安排的。

露宿者和救助站是关系复杂的两个群体,按理说,救助站管吃管住,露宿者可以随时求助,但很少有人愿意这么干,因为救助站会把他们送回原籍,而很多人并不想回去。

把他们双方安排在一起,是希望能互相放下芥蒂。尤其是对露宿者而言,要熟悉这帮人,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有一条退路。

迎战救助站之前,露宿者们会先和社会上的志愿者进行一场比赛。

志愿者们通过网络报名,什么职业的都有。尤其是一个卖酒的小哥,引起了好几位露宿者的兴趣。几乎所有人都在和他聊,什么酒好喝。

Jack张口就来,我有钱那会儿,还喝过飞天茅台。当然,是没有人信的。

张潇在一旁,什么都不用干,几乎隐身了。他很欣慰,至少在这个场合,露宿者们能和普通市民一样,一起参加个业余活动,坐一块儿吹吹牛,交交朋友。

如果,他们的生活里能一直有这种东西出现,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虽然露宿者们输了,但那是一场气氛欢乐的比赛,也进了三个球。每进一个他都很兴奋,


这是一次美好的经历,张潇希望,这种氛围能延续到与救助站的比赛。但事与愿违。那天,露宿者们知道救助站的人要来了,都有点惴惴不安,也没人说话了,全挤在里面的小会议室里,不敢出去。

大家都从心里惧怕救助站。之前总爱表现的,此刻也大气不敢喘,总问张潇,“他们不会比赛结束就把我们拉走枪毙了吧?”

Jack也没有声音了,永远有一只手不知所措。

外面的办公室,是救助站副站长带队,一共六个人。他们一进门,就换了和风给他们提前准备好的队服。

他们显得很热情,看见了里面几个露宿者,还打招呼,咱俩好像上回在哪见过。可是没人敢回话。

比赛非常沉闷,几乎是救助站掌控了一切,露宿者们全无还手之力。

张潇最担心的不是比赛,而是双方会起冲突,怕救助站说一些话会伤害到露宿者,也怕露宿者会言语攻击救助站。

最后,比分是7:1,露宿者唯一进球的还是,只是不再有庆祝。

按照流程,比赛之后还有合影、吃饭。但就连Jack和大宝都说,不吃了,没事我们先撤了。

那时张潇以为,足球赛会以这样尴尬的方式结束,他最初的种种设想都失败了。但有些不易察觉的变化,已经在悄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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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赛之后一个月,武汉的华南海鲜市场出事,被封锁,新冠疫情爆发,露宿者们最难熬的日子来了。

那之后,街上店铺大批关门停业,废品捡不到了,食物也捡不到了,去哪里都要先扫健康宝,但大部分露宿者连手机都没有。

疫情的时候,张潇碰见过地下通道的彭大哥,坐在路边,都瘦脱了相。他问,彭大哥你怎么在这儿?对方盯着他,眼神陌生,问,你谁啊,我认识你吗?

好一会儿,彭大哥才想起以前的事,他说,既然认识,我就不客气了,给我买一碗面。他又说,不是买个我的,是给那个坐轮椅的瞎眼老头,我认他做了干爹。

张潇在一座天桥底下见到了老头,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他站不起来,撒尿就撒裤子上,冬天天冷,裤子都冻成了冰。

当初地下通道那些人,原本都散了,因为疫情又走到了一起,彭大哥把他们都养了起来。但他能力有限,大家几天才能吃上一顿。

他和老头说,如果你死了,我回头给你找个地儿,直接给你烧了,把你骨灰打个包,带回东北去。我也回东北了,不出来了,躲在老林子里,打野兔吃。但如果要是我先不行了,就先把你给弄死,也不让你这么受苦,咱在北京的这件事就办完了。

老头一听,不乐意,说,办什么完了,我是北京人,我不去东北。

张潇后来还见过王忠诚和老耿。他们现在有了三兄弟,磕头结拜。疫情的时候,他们轮流骑辆小黄车,去商场门口,求人给口吃的,靠这样活了下来。

足球赛对他们而言,像是一场梦,结束了,生活又回到原点。

Jack那对活宝,在赛后就消失了,偶尔还能在街上看见,但也形同陌路。

后来他听说,Jack因为露宿,在防控严格的时候经常被轰,警察一查他身份证,居然是110102开头,西城人,话里话外免不得损他两句。

他面子上挂不住,后来干脆躲了起来,住进了一个公园的建筑垃圾堆里,不愿出现在任何人视野前。

他们都在原地转圈,只有一个人,发现了另一条活下去的路,那就是。

在疫情刚开始时还有些钱,买了四袋馒头,路上看见老弱的露宿者,给这人一袋,给那人一袋,一瞅自己一袋都没了,干脆再饿了一天。

后来就不行了,他也艰难度日,尤其是脚,肿得厉害。

张潇最先是在街上看见他,一直建议他去救助隔离点,但他不愿去。后来疫情稍微缓和点,主动找张潇,说自己可能快死了,需要帮助。

他给张潇看自己的右脚,穿的是棉拖鞋,但右脚却无法从拖鞋里拔出来,脚底已经化脓,脓水把脚和鞋子粘在了一起,还发着低烧。

张潇劝他,这个情况就去申请救助吧,但说什么也不干。

这是因为,是北京人,按照政策得回到户口所在地,由街道办接回,通知家属。可是不想见他的家人,所以不愿接受救助。

他最后一次见母亲是十多年前了,他听说母亲病了,躺在医院。他也很多年没见过母亲了,想去看望,可是兜里只有十五块钱,拿不出手。

思来想去,他用这钱买了一个西瓜,抱去医院。

一进病房,就哭了。他说,妈,我对不起你,当儿子的没尽过孝道,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想让你当妈,我一定好好当个儿子。

老太太完全不理他。

他又继续哭,妈,我错了,您原谅我吧,儿子现在没本事,兜里一共十五块钱,都买这个西瓜了。

老太太这才说话:“你不知道我不爱吃西瓜吗?滚蛋!”

从那以后,在心里与那个家彻底一刀两断了。他就是死,也不愿联系他们,所以才一直困在街头。

他本就是一个不善交际的人,露宿之后更极端,只接触同类,因为有过案底,怕被查身份证惹麻烦,也抵触所有公办机构,包括医院、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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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潇想到唯一能救的,只剩下救助站。按理说,救助站不能救他,因为他们只救助外地来京人员,本市的需要由户籍所在街道接回。

张潇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打去电话,说明了情况,并表示自己愿意承担后果。对方好奇,这是谁,能让你这么上心?

一听有戏,张潇赶紧说,还真不是外人,跟咱副站长一起踢过足球。

救助站签了一张条,被送进了医院。他以为自己要么是糖尿病,要么是“脚癌”,诊断结果是脚气真菌感染。

经过这件事,逐渐对职能部门放下了一些戒心。他原本认死理,非黑即白,害怕改变,只活在自己一亩三分地。

足球赛的经历,让他看到了自我之外的世界,并非都是要害他的,那些穿制服的也分很多种,有的现在还救了他一命。

病好以后,张潇借了点钱,建议他,给救助站送一面锦旗。

这是第一次进救助站,有几个社工陪着,还是很紧张。但对方收了锦旗,也没把他怎么样,就放松了。

这之后,张潇想顺水推舟,把的低保和公租房都办下来,结束露宿生活。没有反对,不再像以前一样,抗拒和穿制服的人打交道。

低保和公租房就是前后脚的事,以的条件,申请这些都很容易。但差点,又被搅和黄了。

2021年,排队等了一年,的公租房下来了。就在要入住的前几天,他突然说,房子给你们当仓库吧,自己不想去了,宁可睡大街。

他告诉张潇,一想到住进房子里,心里不是高兴,而是害怕。他觉得,住进去就是被关起来,没有自由。

张潇急了,谁关你了,钥匙在你手上,要去哪没人管你。

嘴上是这么说,但张潇心里清楚,这是露宿太久,留下的后遗症。要学会脱离街头,学会交水电费,学会和邻居相处,学会独立过上正常的生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张潇刚认识那会儿,曾问过他,每天醒来,眼前第一个画面是什么。

那时住在二环一个立交桥边上,他说,每天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桥上的盒子,人都坐在盒子里,离我远远的,和我没关系。那些盒子有好有坏,但都不重要,就是个盒子。

那时的他,困在自己的孤岛上,下不来。

2021年春节,是入住公租房的第一个年。张潇把和风这几年里,服务过的社工,不管离职没离职,都叫上去那里聚一聚。

张潇明显感觉到,高兴极了,这是他最有安全感的时刻,就像他真的有了自己的家,坐满了关心自己的家人,他希望这些家人永远不要再离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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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还想再去玩足球,但已经不太可能了。

张潇曾想借助足球赛,想让露宿者们被更多人看见,脱离露宿。确实,很多人知道了足球队,知道了,但脱离露宿的只有齐天和两个人。

剩下的人,有过改变生活的可能性,但可惜,这种可能来得太晚,也太少。

紧接着,政府提倡“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购买的社工服务大大缩减,和风的日子更加艰难。

以往,和风做个案服务,帮助一个个具体的露宿者。现在,个案服务没有了,只剩下间接服务,服务对象变成了管理露宿者的各职能部门,大家都坐在办公室讨论问题。

在这个背景下,张潇看到了喜感的一幕,大家的数据都说,自己的辖区没有露宿者,可是街上明明还有人。

为了生存,和风做了一些和露宿者服务不相关的活儿,只要能赚钱,只要能留下这些社工就行。

2021年11月9日,张潇和另一个社工,又来到了家里。屋里没几个家具,也挺乱,东西乱丢在角落里,保留了露宿时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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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自己家里

但说,自己已经适应了安稳的日子,冬天屋里有暖气,还能叫外卖,每天就是玩手机,看书,遛弯,生活太好了。

刚入住一段时间,他先是迅速变胖,肚子像充了气的皮球,但现在消退下去不少,白白胖胖,看着就健康,完全不像当初模样。

他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再拿起手柄,去踢踢球。

张潇想了一会儿,没想到好的措辞,只能如实告诉他,足球赛再也办不了了,没人陪你玩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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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才能解决城市中的露宿问题?

张潇说,很遗憾,没法彻底解决。我们得正视,露宿就是一个社会现象。没有哪个办法是一劳永逸、可以适用所有露宿者的,粗暴的驱赶和遣送也一定不是。

这是因为,选择露宿的人,都是在生活中受过创伤,才有了这个结果。想让他们脱离露宿,只能一个一个解决他们的创伤。

他们像我们一样,有情感,有权利,即便是登不了台面的生活,也需要被人尊重。

这是北京另一面的样子,知道了之后,我无法对他们视而不见。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小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