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体育

杨艳的嘴唇快要噘到天上去了，这个刚满22岁的姑娘，正在为云南女子轮椅篮球队的住宿问题烦恼着。酒店老板娘和这群需要借助轮椅来完成日常生活的运动员之间，一直摩擦不断。比如，卫生间的门太窄，轮椅进不去，队员们只能坐在两个板上一前一后地“挪”；垃圾桶3天才倒一次，要求每天都倒得加钱；想开空调也得加钱；不免费提供蚊香片。有队员上不了酒店门口的台阶，老板娘从不帮忙，说除非给她付钱……

负责球队后勤的张铁岭得知情况后气坏了，为球队重新订了一家酒店，虽然有床小、房间不透气、无法晾衣服等问题，好在酒店老板娘很热情，房费也更便宜。

住宿上的难题，只是这支队伍克服过的众多困难中的一个，自2004年建队以来，云南女子轮椅篮球队的队员经过异常辛苦的训练，在经历过距冠军一步之遥的挫折后，终于获得全运会金牌。如今，这支队伍再一次为了荣誉发起冲击。

“想改变命运，就要拿好成绩”

2004年，为迎接3年后在昆明市举办的第七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省残联决定组建一支女子轮椅篮球队。他们跑遍全省各地寻找符合条件的运动员苗子，并邀请北京体育大学1977届篮球专业的刘铁华担任主教练。那一年，刘铁华在雅典残奥会上第一次观摩了轮椅篮球赛。“当时觉得不是太难，分开来看，就是轮椅加篮球嘛。” 2005年，球队初具雏形。那时，刘铁华才发现，现实中遇到的困难远比想象中的多。“山里的孩子，一点基础都没有，只能从头开始教。”令刘铁华欣慰的是，这些孩子都很能吃苦，球队进步飞快。

刘铁华指导球队训练

“想要改变命运，就要拿到好成绩，想拿好成绩，就要能吃苦。”刘铁华说，“想拿冠军，就要吃千百倍的苦。她们需要比常人付出更多。”

2007年，全国残疾人运动会在昆明市新亚洲体育城举办，云南队以一分之差惜败北京队，得了亚军。姑娘们在天台上抱头痛哭了一场，刘铁华也泪流满面。“说来也好笑，我一个大男子汉，怎么就流泪了呢？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不知怎么地，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2008年的北京残奥会，刘铁华担任中国轮椅女子篮球队主教练，12名队员组成的中国轮椅女子篮球队，有7人来自云南。最终，中国队战胜墨西哥等球队，夺得残奥会第7名。2011年，这群云南姑娘终于在第八届全国残疾人运动会上赢得金牌。赛后，刘铁华由于腰伤，暂时离队休养。

2019年，省残联再次联系刘铁华，希望他继续执教云南省女子轮椅篮球队。“8年时间，许多队员的黄金年龄都过了，球技和手感也生疏了。”可是，刘铁华始终放不下这群能吃苦的孩子。

如今，加上助教兼中锋付永清，这支球队共有12名队员。每一名队员的身体状况、性格特征，刘铁华都牢记在心，为她们量身定制了不同的训练方案。“做教练的，有时候比父母还亲。别的教练都不懂这些孩子。”刘铁华说，“身体上残疾的孩子，心理上也难免有创伤，我了解她们，知道该怎么帮助她们。” 队员们结婚或恋爱，刘铁华都要把关，把小伙子喊来“训话”。他担心有人只是贪图这些姑娘的名誉，没有真心，只想“沾光”。刘咪换结婚时，刘铁华乘飞机、搭汽车，赶了很远的路，去陇川参加她的婚礼。

训练的辛苦是“说不出来的苦”

在刘铁华看来，球队的训练条件，和她们取得的成绩是不匹配的。在奖金方面，残疾人和健全人之间也存在着巨大的差距。“残疾人这个群体，无论是不是运动员，都需要被关注。”

在资金有限的情况下，为保证球队训练时间，省残联几经周折找到了飞鹰篮球俱乐部。云南飞鹰有害生物防制公司前任总经理张铁岭和现任总经理张德赛包揽了球队的后勤，为球队减轻经济压力。张德赛在接受采访时说：“她们特别阳光，特别喜欢笑。看到她们笑，你会觉得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仿佛没有什么可以打倒她们。我问她们，她们的力量源泉从哪里来？她们说，是从这里。”张德赛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许多人不知道的是，轮椅篮球赛具有很强的观赏性。运动员们灵活地操纵着轮椅，在球场上飞快地奔跑、凶狠地冲撞……体育竞技的速度与激情能立刻牢牢吸引住观众的目光。只要和这群姑娘相处一天，你就会理解刘铁华对这支队伍的爱与不舍。

7月9日，记者来到飞鹰篮球俱乐部时，球队正在备战预计今年底在陕西举办的全国残疾人运动会。在刘铁华看来，急于求成地进行实战训练并不科学，练好基本功，找到“球感”，才是打磨出一支优秀队伍的关键。

体能训练，枯燥、吃力，但至关重要

球队上午8点半开始训练，12点后午休2个小时，下午2点半正式开始第二阶段的训练；晚上6点吃晚饭，稍微休息一会儿，继续练习，一直训练到晚上10点多。队员们每天都要完成2000个传球，反复练习起步和刹车，推着轮椅在球场上来回跑。这与实战比起来，难免有些枯燥。“时间过得好慢啊！”杨艳在休息时情不自禁地感叹道。午休时间，队员们没法回酒店休息，有的躺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有的躺在球场边的椅子上，或是篮球架的底座上——那里裹着一层皮革，比一般的篮球架软和、温暖。

　队员们在午休

“我们每天都很疲劳，”队员刘咪换说，“从周一训练到周六，周天宝贵的休息时间，大家宁愿抓紧时间补补觉，恢复体力，几乎没有逛街、休闲的时间。”

刘铁华告诉记者，在高强度训练中，运动员的脉搏可以达到180次/分。训练的辛苦，是“说不出来的苦”。

拼出优秀成绩，驱赶自卑

体能训练时，刘铁华建议队员们大声吼出来，有助于把握节奏，还能“提气、壮胆”。把这件事落实得最到位的，是1984年出生的刘咪换。“一、二、三、四！……”整个球场上都回荡着她的声音。

小前锋刘咪换

刘咪换，傈僳族，德宏陇川人。2岁时，刘咪换发高烧，得了小儿麻痹，再也没能站起来。进入球队前，来自农村的她从未见过轮椅，只能爬着去上学。尽管在村里难免遇上异样的目光，但同学们都很热心，常常帮刘咪换打饭、提水，解决生活上的不便。中学毕业后，刘咪换觉得“不想再麻烦别人了”，于是辍学在家。关于未来，她不再去想。

一年后，县残联招收残疾人运动员，刘咪换觉得不可思议：“像我这种人，能做什么？”她没有参加县残联组织的运动会。直到省残联来到村里鼓励她：“上来试一下呗？”刘咪换才走上了运动场。“当时一看她的资料，我就想，这个人我要定了。”刘铁华说。他没有透露看中刘咪换的原因，但刘咪换在球场上的表现证明了刘铁华的眼光没错。2008年，北京残奥会结束后，美国轮椅女篮的教练找到刘铁华，希望刘咪换能去美国队打球。刘咪换拒绝了。

球场上的刘咪换，就像梵高的《向日葵》，有一种阳光、热烈的美。接受采访时，她主动摆出pose，邀请记者为她拍照。看着现在的她，很难想象，她也曾是个羞涩的、不爱出门的姑娘。在偏远的大山里，信息闭塞，身有残疾的人往往会受到严重的歧视，被社会群体排斥在边缘。

省残联的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刚入队时，刘咪换有些自卑，在意别人的眼光，害怕被人看到她的腿。现在她们都变得自信、开朗多了，有空也喜欢一起出去逛街。”他认为，是篮球让这群姑娘找到了生命的价值。努力拼搏得来的优秀成绩，驱赶了自卑，建立了自信。

在刘铁华的印象中，这些姑娘都经历了很长一段迷茫、低沉的时光。他还记得，第一次去省残联的办公室挑选队员时，有个女孩默默地缩在墙角，直到刘铁华准备离开，才突然发现：“哟，怎么那儿还有一个人？”这个姑娘叫李莲华，被刘铁华收进队伍后，逐渐舒展开来，在球场上盛放、欢笑。

小前锋尹珊珊

球员阳光、开朗的性格，是刘铁华有意识要求的结果。“想要坚持做成一件事儿，就得有兴趣。兴趣是在长时间的训练中慢慢培养出来的。”兴趣来自于对篮球的“日久生情”，来自于队友之间的理解、鼓励、陪伴，来自于成功带来的收获和喜悦，也来自于失败的激励。刘铁华觉得，球队最明显的变化，始于2007年的那次“失败”：“她们心里憋了一股劲儿，想要拿冠军。有了清晰的奋斗目标，人的状态就会不一样，她们变得积极、开朗起来。”

这是一群爱笑的姑娘

冠军运动员的身份，为姑娘们赢得了尊重和名誉。在接受了媒体采访后，她们发现，曾经默默无闻的自己，走在村里，也能被路人认出来了：“看，这是上过电视的运动员！”有的新队员曾在网上搜索过“轮椅篮球队”的新闻报道，还把能叫得上名字的轮椅女篮前辈全都搜了一遍，浏览她们的专访和特写，心里期待着有一天，在搜索栏里输入自己的名字时，也会跳出相关报道。

不管过程多艰辛，赢了就会开心

与生活轮椅不同，运动轮椅有5个轮子，底盘大而稳，既轻便又结实，几条安全带把运动员牢牢地固定在轮椅上。队员们操纵着轮椅，可以在球场上灵活地转身，飞快地“奔跑”，腰部能使劲儿的队员，就算跌倒了也能双手一撑，自己爬起来。为了给球队创造更好的训练条件，省残联在2015年投入一笔资金，购置了一批新轮椅，每把价值约7万元。球队里最年轻的队员蔡秋敏，使用着最“老”的轮椅。那是省残联于2005年购入的第一批轮椅中的一把，价值约4万元。

训练中的蔡秋敏

体育竞技，有速度，有碰撞，也有危险。运动轮椅没有刹车装置，起步时需要克服巨大的摩擦力，刹车也只能用手“硬拽”。队员们的手上布满了坚硬的老茧和密密麻麻的裂口，有时训练到一半就不得不去场边，在新的裂口处缠上纱布。摔跤、扭伤都是家常便饭。

队员的手布满了老茧和裂口

1986年出生在昭通昭阳区的陈大梅，2004年因一场车祸失去双腿，现在偶尔还会神经痛，痛到晚上难以入眠。2005年加入云南轮椅女子篮球队后，她成了中国第一个能投三分篮的轮椅女篮运动员。在澳大利亚训练期间，她连人带轮椅地摔倒，导致桡骨开裂。那时距离奥运会开幕只有40多天，陈大梅急得哭了起来。擦干眼泪，她积极接受治疗。两周后，她的手臂能活动了，开始恢复训练，赶上了北京残奥会。

陈大梅的身上有一种不服输的“狠劲儿”。体能训练中，她总是冲在最前面。练习“打板”时，刘铁华指着墙上“飞鹰篮球”的logo：“把球往鹰爪子里的那颗篮球上扔”。陈大梅每次都扔得比队友高，准确命中鹰爪里的篮球。午饭时，张铁岭请队员们吃西瓜，陈大梅非要抢着亲自切：“我们不能总麻烦你，你不在球场的时候，我们也能自己切西瓜吃啦！”

休息时，她双手一撑，熟练地从轮椅翻到沙发上。“运动员都是争强好胜的，参加比赛，就是想赢，”陈大梅对记者说，“不管过程多么艰辛，只要赢了，就会开心。”

为了荣誉 再次集结

1998年出生、2015年入队的杨艳是队长兼中锋。她其实是个身高1米7的“大长腿”，穿着假肢站起来时，显得有些高大。生活中，她爱美，也爱创造美。队友潘梦娇说，杨艳曾认真地学习过美发技术，喜欢为队友编各式各样精致好看的发型。她常常帮助队友，操心着球队的大事小事。教练不在时，杨艳负责挑大梁，掌控训练的节奏和内容，场上许多事都是她说了算。

训练中的杨艳

1996年出生的潘梦娇，是球队的小前锋。高三那年，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中，她胸部以下的部位都失去了知觉，医生诊断为急性脊髓炎。“从那以后，楼梯和门槛都变得非常讨厌。”潘梦娇对记者说，“在家里，只能一个人待着，什么事都做不了。而在球队，我们有队友，可以动起来，可以一起奔跑、传球，为了一个目标努力拼搏。”潘梦娇说。

训练中的潘梦娇

和潘梦娇同一年出生的赵小芬，在14岁那年赶牛车时被翻倒的牛车压伤，医生诊断为脊髓受损。2019年入队的她，常常独自在球场边练习拍球。虽然技术还有些生涩，但队友们会有意识地拉着她一起练习传球，鼓励她不要害怕，大胆尝试。

赵小芬正在练习拍球

和赵小芬同年入队，2000年出生的黄永清，4岁那年在车祸中失去了一条腿。她常常从轮椅上站起来，用一条腿跳着走路，跳着帮队友们把轮椅推过门槛。“黄永清和赵小芬现在的技术还不能上场比赛，”刘铁华坦言，“单手抛球、接球的动作就得练上2年，想要赶上老队员，她们起码要勤奋地练上三四年。不过，她们的底子都很好。”

黄永清参加了今年的高考，虽然成绩暂未公布，但她对自己的发挥并不满意。对于黄永清想要继续读书的打算，刘铁华有自己的看法：“现在的本科生满地都是，你上个专科学校，毕业以后能做什么？你用什么去和那些健全人竞争？留在队里好好训练，好好打球，才是一条改变命运的捷径。”

训练中的黄永清

1982年出生在西双版纳勐海县的陈秋蓉就是一个中专毕业生。她读的是计算机专业，但对于找工作并没有什么信心，最后还是参加了轮椅篮球队。如今，她得到了一份在勐海县一所体校的办公室处理文件的工作。

训练中的陈秋蓉

谈起2011年的那次胜利，刘咪换回忆道：“赢了比赛，拿到奖金，是人生中第一次拿到自己挣的钱，觉得做了件有意义的事，心里高兴。”刘咪换有一个2009年出生的儿子，在陇川上小学。如今，在省残联帮助下，刘咪换在陇川有了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带编制，工资足以养家。

与健全人运动员不同，残疾人运动员没有编制，没有“工资”，只有“补助”。从这个角度来看，轮椅篮球并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业余活动。刘铁华有些悲观地认为，如果自己没有回归球队，这些老队员多半还是会选择留在家乡安定地工作。

刘咪换和陈秋蓉告诉记者，如今她们工作的收入，已经远远超过球队的津贴。她们这次回归，一是因为刘铁华回来了，二是为了回报组织的培养，再有，就是对冠军的渴望。

来源：都市时报

原标题：云南女子轮椅篮球队再次向冠军发起冲击 这群爱笑能吃苦的姑娘 在轮椅上追逐阳光与梦想

编辑：都市时报一点关注 王语琤

审核：祝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