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网站首页> 体育头条 > 软弱是假象(反面风景(深度好文))

软弱是假象(反面风景(深度好文))

更新时间:2022-10-25 10:05:10

软弱是假象(反面风景(深度好文))

反面风景

(四川富顺 黄鸟)

少年毛子走在鲜鱼口镇一九九八年的街道上,八月的骄阳将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晒得滚烫,烫出了一种立体感层次感。一辆东风牌卡车从他身旁,车身颠簸出轰响,把厚厚的尘土扬起,如同一团巨大而蓬松的棉花拖在车屁股上。毛子是从家里出门的,他爸爸毛墨的一个战友来家里做客,就让毛子去街上买一尾鱼。毛墨把几张毛票子塞在毛子手心里,说快去快回。毛子握住钱,夺门而出,后面又传来毛墨已飘忽不定的话。慢点,小心车。

毛子就是这样出了门来到鲜鱼口镇的街上。少年毛子不喜欢逛菜市场,可是喜欢去买鱼。毛子只去阿朱家的那个鱼摊买鱼。不是阿朱家的鱼便宜或者新鲜,只是因为阿朱是毛子的小学同学,并且同桌了整整六年。整整六年啊。这个梳着两只辫子一脸明澈的女同学的模样早就深深扎进毛子的心里了,如同一头扎进了井里,再也出不来。可是六年过后毛子上了中学,女同学阿朱却辍学回来守着她们家的鱼滩,卖起了鱼。阿朱读书也太笨,语文数学加起来不到六十。对于这一点,毛子始终很疑惑。那么秀气的阿朱怎么会才貌不能双全呢。中学读了快一年,毛子似乎仍然想着这个阿朱,家里只要买鱼,毛子一定主动请缨,亲力亲为。现在毛子就来到阿朱家的鱼摊旁。一把红色的遮阳伞插在鱼滩中间的石墩孔里,从伞上落下的巨大阴影将阿朱和她妈妈罩在里头。阿朱的爸爸大概又在茶馆里打着小牌。快正午了,市场上没几个人,都回家做饭去了。毛子在这时出现在阿朱面前,阿朱先是一惊,然后脸上泛红,好在遮阳伞的阴影将它遮蔽。毛子什么也没看出来。毛子,家里来客了。是我爸的一个战友,我爸让买条青鱼。毛子跟阿朱的妈妈问好,阿朱妈妈说毛子真能干,又会读书又会做事情。我们阿朱才比不了,读书太笨,做事也不机灵。阿朱抢白道,是是是,我什么都比不了人家,那你当初就不该生我。阿朱妈妈说,看看,脾气不小啊。毛子看见阿朱的眼眶里湿漉漉的。毛子有些心疼。不过事实证明阿朱的确不适合读书,可是打理起鱼动作很娴熟。阿朱从大水盆里抓住一条大小适中的青鱼,大拇指和食指抠进鱼鳃,然后拧起来,鱼身不住扭动,洒落无数水珠,在毛子和阿朱之间如何挂起一张水帘。阿朱说,这条怎样。毛子说,好好,你看着办,我相信你的。阿朱睃了一眼毛子,眼角微微闭合,那双眼睛是在说,我知道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毛子全看在眼里了。阿朱过好秤,用刀背狠狠拍下鱼头,发出几声闷响,大青鱼便躺在案板上不动弹。阿朱用刀去鳞片,刀落鳞起,嚓嚓嚓,鱼鳞片纷纷扬扬的从阿朱的刀下升起,在日光下忽明忽暗地闪烁。毛子看的出神,还没醒过来,阿朱已经把鱼剁好,装在塑料袋子里,递给了毛子。毛子说,那我走了。阿朱说,好,路上小心。

毛子知道阿朱一定还在看他,毛子就走的有些落寞。他相信这个背影一定会让阿朱为他黯然神伤。毛子还没有走出菜市场,迎面过来两个人。毛子刚看清楚是麻雀和东头,麻雀便直冲来用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毛子只感到腹部上一阵冰冷。这冰冷迅速扩大范围,渐渐覆盖全身,在骄阳似火的八月里,这阵始料不及的冰冷让毛子打了个哆嗦,便有种羽化成仙的快感。毛子的感官在这个时间段里开始逐渐丧失。他看见眼前的麻雀在渐行渐远,与他的距离不断地拉长,如同用一副老花镜看麻雀。毛子的耳朵也渐渐听不见周围的声音,整个世界似乎静了下来,但他知道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他从这些惊恐纷乱的脚步声中好像辨识出阿朱的声音。毛子毛子,你怎么了,你怎么回事呀。这就是阿朱带着哭腔的声音。

毛子倒在一九九八年的鲜鱼口镇的菜市场上,距离他从阿朱的鱼摊前出来不到三分钟。人们只看到在地上不再动弹的毛子和他腹部的黑色刀柄。有人发现那刀柄上缠了厚厚的绝缘胶布,那人推测是把自制的刀。

至于麻雀和东头,在那时居然被大家给遗忘了。

唐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到国营副食品店来做售货员,难道真的是自己的名字起得不够风生水起。唐糖为此苦恼了好几个月。如果按照唐糖本来的设计,她现在应该在一所高等的音乐学院学习,将来准会登上国家级的大舞台。中学时代的唐糖便已经是学校的歌唱皇后,学校组织的各种活动,上台的总有唐糖。唐糖的音乐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妇女,执教三十多年,阅人无数,但是她觉得唐糖是最让她引以为豪的学生。如果你到了音乐学院,假以时日,你唐糖的名字将铺天盖地布满神州大地。老师说这句话时,双眼闪烁,里面包含着无数的期待。唐糖咬咬嘴唇,郑重地点下头,她在心里已经下了个巨大的决定。唐糖的妈妈眉娜是国营副食品的员工,唐糖歌唱得好已经是单位里众所周知的事情。你家唐糖真出色,人漂亮,歌唱的又好,将来还得了啊。你说笑话,小孩子家唱唱玩儿的,哪里会当真。还是你儿子有出息,成绩全校前十呀。像这类花非花雾非雾的话在这个不大的副食品店里常常响起,像是混入空气中,辨来辨去也无济于事。她们表面上和和气气,暗地里却较着狠劲。好在眉娜深谙此理,每次防卫得好,总不会太吃亏。

人生的风云变幻不是唐糖能把握得了的,她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自己中学毕业后居然做了她最看不起的售货员。唐糖爸爸在她六岁那年上山猎物,去追一只獐子。獐子嗖地窜到了山顶,唐糖爸爸狠命的在后面追。头天下过雨,在山石上一脚打滑,整个人过山车般往下坠,他想这回完了。唐糖爸爸就是这样跌到山下摔死了。眉娜在那一年患上了心绞痛。痛了好些年,一直痛到唐糖中学毕业,便提前退休,让唐糖顶了自己的班。唐糖死活不干。要我整天傻站在那里买糖,打死我也不干。我名字里有个糖就该栽到糖堆里呀。说完就哭,哇啦哇啦,哭得有些形式主义,缺乏真实感。眉娜没说一句话,透过湿漉漉的眼帘唐糖看见眉娜又捂着心口,眉头皱成了核桃。唐糖知道自己到了该妥协的时候了。这回她是真哭,哭得猛烈而摄人心魄。哭到最后,她嘴里蹦出一句话来,活该我姓唐。

第二天,唐糖穿上国营副食品店的白色大褂,头上戴着白色无檐帽,站在柜台前。唐糖开始了和糖最实质地接触。

自从丈夫死后,眉娜自觉或者不自觉的将以往做妻子时的温良贤惠逐渐收敛,如同将身体不断蜷缩的刺猬。她心里清楚妻子身份已经没了,现在有的仅仅是寡妇。她也知道接下来与婆家之间将发生什么事情。毕竟现在她与婆家的关系仅仅是唐糖这根细细的线在维系着。她外表给人以退让软弱的假象,但只要谁谁谁一有侵略霸占的企图,她旋即抖擞精神,将浑身的尖刺根根竖起,做好随时拼个鱼死网破的准备。丈夫火化后的第二天,婆家人便说你一个女人家,年纪也不大,将来肯定是要嫁人的。现在也不兴那个什么守寡,我们支持你再找一个。女人嘛,总得有个男人才好。不过唐糖要是跟着你恐怕就不大方便,谁也不愿要个拖油瓶的。我们先替你带着唐糖,你腾出空来找到再说。语气全是替她着想,可她不是傻子,听得出里面的山高水低。没了唐糖就等于没了命。于是刚才还低着头不动声色的她,瞬间变了脸色,提起嗓子就喊,唐糖是我的女儿,你们休想把她抢走。我要嫁也要带她一起嫁,用不着你们管。这是对外。她需要这种具有攻击性的防御才能守住自己的小天地。而对内,也就是对女儿唐糖,她便是哭。唐糖最怕她妈哭。别的女人哭是撒着欢儿地大声哭,没心没肺的,惊天动地的。可是她却没声。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双手平放在双膝上,如同一把苍老而陈旧的木椅。她的手指有时还会绞在一起,纠纠缠缠让人看了心里难受。一双眼睛睁得大而圆,也那么静静地看着你。你还在以为她要看什么呢,可是很快发现她眼眶里的水分增加,充盈了整双眼睛。可是眼泪就是不流出来,就那么在里头漾着。嘴唇时不时地微微抽搐,与那眼睛配合得很默契很完美。整张表情全是委屈和哀怨。于是谁看了都会心碎,都会心疼。后来患上心绞痛,发病时脸上襞皱纵横,一脸苦相。有时那表情刚起了个头,唐糖便说好了好了,我听你的还不行吗。这么多年来,她靠这些很成功了捍卫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无论对外还是对内,她不会担心自己会土崩瓦解。

和当初没料到会在国营副食品店当售货员一样,唐糖也没有料到她此生还有机会再唱歌,而且那舞台的设计绝不是学校可以比拟的。鲜鱼口镇每逢重大节日,都要举行一些庆祝活动,主要是文艺演出。那时的热闹场面对于鲜鱼口镇这个弹丸之地来说是盛大的,到了万人空巷的地步。唐糖的歌唱得好是副食品店的其他人早就知道的事情,因此这次国庆的汇演,唐糖是一定会去的,但唐糖不能自己表示想去唱歌。在这里她一直都是小辈,这些与她母亲同代的阿姨对于她来说既是同事更是长者。她自己也常听妈妈说这群人中谁谁爱流言蜚语,谁谁又喜好无中生有,谁谁更醉心于落井下石。唐糖来这里顶替妈妈上班的第一天,她们都面带微笑地看着她,目光是慈爱而安详的,但唐糖明白这背后的凶险。唐糖知道自己将要步步惊心。这次汇演单位要组织节目,宣传干事来店里要大家推荐一个人去表演。唐糖主动退到一旁,去给顾客称几块云片糕。她猫下腰,双眼聚拢只是看着案秤上的刻度,两根手指头把游码轻轻拨弄着。滑过去,滑过来,秤盘却如同搁到水面上轻盈地上下浮泛总是找不到那个平衡的点。唐糖的心思全在宣传干事那里。宣传干事说,其他都差不多,还差一个独唱,你们谁来。大家嘀嘀咕咕就是不说,唐糖心里一片凌乱,手指抖得再也拨不准游码了。宣传干事是个男的,看见她们磨叽得很,就把记录本往柜台上一摔,说,怎么回事,让你们推荐一个人啰嗦半天,要是没有人节目就取消,我没时间跟你们这群娘们耗着。说完就要走。唐糖一下急了,脱口而出一句我来。宣传干事回头看见是个小姑娘,先是一愣,后马上恢复表情,说,刚才问半天你怎么不说,你叫什么。唐糖。怎么起这么个名。我爸取的。好,就是你,参加独唱有问题吗。没有。这时旁边的人立刻就是说,哎呀,我们差点忘了,这小姑娘天生一副好嗓子,肯定没问题。宣传干事走了,唐糖舒了一口气,手心里汗涔涔的。刚才那群人却早就散开,零零落落站在柜台旁,表情冷淡如霜,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对于这次能上台演唱,唐糖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这时她突然觉得在这个小小的副食品店做个售货员也没什么不好的,离家又近,工资按时发,现在每年还能好几次上台唱歌。尽管在这里并不讨人喜欢,但唐糖本来就和她们差了好几十岁,彼此又怎么能喜欢得起来。唐糖发现原来自己气的不是妈妈,也不是这个工作,而是不能唱歌。唐糖这样想着,觉得自己太可笑。

唐糖在那天晚上从床下的纸盒子里,找出了一盘周旋的磁带,塞进录音机里。里面出来的是《天涯歌女》,嘤嘤嗡嗡,唐糖也跟着哼了起来。这是上班以来第一次。

直到表演结束,主持人报出下一个节目时,唐糖都还没回过神来。穿得五彩斑斓的唐糖如同一只毛羽绚烂的雌鸟,做了一回华丽到窒息地表演。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唱歌,她只是觉得自己坠入一种具有宏大色系的梦里。几分钟的歌似乎唱了好几多年,而那个死去很久的周旋被这个小镇子上的唐糖给唱活了。全场的欢呼如潮,将唐糖淹没。

第二天再去上班,唐糖似乎就不是那个站在柜台前售货的唐糖了,她脱胎换骨涅槃重生,即便她在国营副食品店的柜台前站着,她也是当年的歌唱皇后,她完全有资格到音乐学院去深造。这样想着,唐糖不觉开始哼了起来。

我们的歌唱皇后还没唱够,又哼上了。别唱了,给我一斤云片糕。唐糖才看见一个穿黄色夹克衫的青年站在柜台前。唐糖的脸一红,旋即眉毛一挑,薄薄的嘴皮子翻动起来。

多管闲事。

脾气还不小,你唱你的,我说我的。还不兴别人说了。青年从嘴里吐出一绺细烟,四六分的长发下一双眼睛眯缝着,脸部的棱角清晰而且线条硬朗,像是用刻刀凿出。一脸的玩世不恭却又深邃得神秘莫测。他的一只手搁在柜台的玻璃板上,手指白净修长,正在上面随意画着圈。唐糖有种被什么力量击中的感觉,一切都是突如其来,没有给她留一点准备的时间。她的眼光落在那长长的手指上,也跟着它一起画圈。

怎么样,下班后我请你去卡拉OK。青年用手摩挲了一下头发,唐糖在那一瞬看见他饱满而宽阔的前额,和太阳穴下浅浅隐藏的淡蓝色血管。这一切都是那么真实,触手可及,又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云片糕已包装好,搁在柜台上。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那下班后我来接你。说完青年抓起云片糕转身而去,高大健硕的身影几乎将门口的光线掩蔽,在逆光之下唐糖看着那灰黑色的人形影子竟有些恍惚了。

这时唐糖才突然想起还没有问他叫什么呢。

他叫毛墨呀。川秀手支着下巴,把脑袋送出去好远,脖子和身体有局部脱离整体的错觉。她正趴在床上看一本书。唐糖坐在床的一角,看见书页上印着《雪国》,作者是川端康成。是日本人吧。唐糖想着。川秀是唐糖最好的女朋友,中学时两人就如胶似漆了。川秀读完中学后就留在供销社的化肥销售部做会计。是她爸爸去托人找到的关系。唐糖每次都说你可好了,坐在那里写写算算就行,哪里像我,要站一整天,累都累死了。这是深秋的一个上午,唐糖好不容易等到两人都休息,就急匆匆跑来告诉川秀,要川秀给她出出主意。

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多怪。

你管人家怪不怪,你还叫唐糖呢。川秀扶了扶鼻梁上黑色的圆框眼睛,白了唐糖一下。

反正就是怪。

你好像对他很有兴趣。川秀把书放一边,侧脸盯着唐糖。唐糖把脸转过去,看着床头书桌上一盆米兰,细碎的叶片已经有些干枯,桌面上散落了一些,薄薄的一层。

我只是随便问问的。

他就是个社会小青年,你还是离他远点。

那是自然。他让我跟他去歌厅,当我不懂事,怎么可能。唐糖把鼻尖往上抬了抬。可是她心里却在说,社会小青年也不总是都坏吧。

唐糖我跟你说,你好好上班,以后少去唱歌了。你以为你还是当年学校里的歌唱皇后。算了,别做梦了。你要是不去唱歌,那毛墨就不会认识你,也就没有这么多麻烦。

哎呀,川秀你好不讲理。我唱歌跟他有什么关系。放心,我怎么会跟他有什么呢。不过他要是还来找我怎么办。

告诉你妈呀。

笑死人,我都多大了。

那你告诉我,我来对付他。

那我还不如去找公安局。

啪。川秀把书朝唐糖扔过去。

哎呀,打我脑袋了。

活该,谁教你看不起人。两个女孩子嘻嘻哈哈滚到床上,互相弄对方的胳肢窝,床单上顿时千沟万壑,如同一幅山水浮雕。她们差点把床掀翻。

深秋的日光如同即将融化的薄荷糖片,单薄得有些力不从心。唐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毛衣,走在鲜鱼口镇的路上。她觉得川秀说的也对,还是不要去管什么毛墨了。那天下班她也没看见毛墨来,可见不过是逗她玩儿的。一个社会小青年,又没钱又没工作,游手好闲有什么出息呢。唐糖长舒一口气,脸上浮出笑来。她在笑自己居然为这事寝食难安了几天呢。

等到唐糖快要把这件事这个人忘了的时候,社会青年毛墨又出现了。

毛墨出现在一个正午。唐糖下班回去吃饭,一出门就看见毛墨骑在一辆摩托车上。秋日薄薄的阳光将毛墨衬得有些氤氲,宽大的白衬衫和灰色的喇叭裤泛着朦朦的微光。这个画面定格在一株泡桐树下,如同一个有韵味的故事。唐糖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进入到另一个空间。她身后的副食品店里有人朝外张望,然后几个人捂着嘴偷笑,如同老鼠辏积起来啃咬东西时不住发出尖细的声响。这群老阿姨想着在眉娜身上吃过的亏,全从她女儿那里找回来。于是飞短流长从这里酝酿。

也许是因为唐糖听见她们在窃窃私语,觉得她们吃饱了多管闲事,又庸俗得专爱议论别人。也许的的确确是因为毛墨一个劲地喊上来呀,唐糖小姐,你怕什么,我又不吃人。所以唐糖将蓬松松的头发狠狠朝后面甩出去,像一只愤怒的黑色大鸟用力震翅。是对那群人的回应,也是对毛墨表示我是唐糖我怕什么。

就这样社会青年毛墨载着歌唱皇后唐糖,在摩托车发动机粗硬而铿锵的震动声中疾驰于鲜鱼口镇的街道,扬起的尘土飘散在秋日的正午中。

毛墨没有带唐糖去唱歌,而是去了一家小饭馆。他们拣靠窗的位置坐下,坐下后唐糖就看窗外,看得云淡风轻,心里去咚咚地响。

这是我一哥们儿开的饭馆,想吃什么我让他弄去。毛墨点上烟,靠在椅子上,翘起退直直看着唐糖。唐糖的目光与他碰了一下便立刻滑走,像两颗玻璃珠擦肩而过。

我不想吃什么,我还不饿。唐糖尽量把一切粉饰得无所谓,是拒人于千里的意思。

毛墨朝里面打个唿哨,唐糖看见一个矮胖的人过来,腰上系着围裙,上面早已是一团泼墨般的混合色。

这是李胖,我哥们儿,炒菜技术一流。李胖,这是唐糖,我女朋友,叫嫂子。

原来是嫂子,我眼拙,没认出来,嫂子不要生气。我这就给大哥大嫂弄几个好菜,你们等着啊。李胖扑扑扑地朝厨房跑去,唐糖的脸像是在烈日下暴晒过,烧灼后辛辣感蚂蚁般密密麻麻地爬了出来。

唐糖把手捏成了拳头,用力地挤压,细小繁密的血管显现在手背上。她死死地盯着青烟背后的毛墨,说,你什么意思,谁是你女朋友。

青烟后的毛墨影影绰绰若有若无,但他却看清唐糖的双眼有些发红,是要哭,但不是伤心,是着急了。毛墨想,这个女孩儿真好,这样就要哭了。毛墨突然将烟蒂扔掉,从烟雾中冲出,拉住唐糖放在桌上的双手,将它们稳稳当当搁在自己手心里。唐糖被这动作惊住了,但她没有将手缩回去。

毛墨说,我喜欢你,我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你要答应我。

没有商商量量,没有客客气气的迂回婉转。是一种直接而粗暴地示爱方式,龙卷风一样席卷过来。可唐糖一点儿也不慌乱,她的手在毛墨宽大的掌心里躺着。她能感受那掌纹的高低深浅与冷热均和的温度,她觉得自己的手似乎生来就该被搁置到这样一双手掌里,被它轻轻地握着轻轻地摩挲。唐糖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熨帖那么正当其时。

唐糖那时心里在想,这就是恋爱吧,怪有意思的。

眉娜知道唐糖和毛墨恋爱的事情,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她气就气在这里。她一个人在筒子楼的过道上生火,生了好半天,只见烟不见火。昨夜的雨把放在楼道纸箱里的柴打湿了。这是从来就没有过的事。是祸不单行吗。楼道上全是浓烟,呛得眉娜不住地咳嗽又不住地流泪。她不知道当时自己的表情难看得让人心惊肉跳。最后她将一根柴棒子狠狠朝炉灶里掼去,呼呼呼地进了屋,砰,把门关上了。

女儿在国营副食品店上班,那些阿姨都是自己以前的同事,平日里大家再是勾着心斗着角,那也是眉娜这一代,关唐糖什么事呢。犯得着见了自己女儿往火坑里跳不管不问吗。你不拉她一把,至少也该劝劝。或者提前来告诉我呀,让我来管管唐糖。可是她们却隔了一个多月才说,还是去菜市场买菜,路过那里,想着很久没见你们进去看看。要是我不去,怕是唐糖和那个毛墨什么事情都做成才会通知我。又有什么用,我还不如死了算了。就从食品店的楼顶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呸,妈的。我要跳下去摔死后变成厉鬼,让你们日日不得清净。再说那个叫毛墨的小青年,就是一个流氓,算什么东西。眉娜就是在这时开始称呼毛墨为流氓的。流氓,王八蛋,街上那么多姑娘,为什么单单祸害我的唐糖。唐糖还么小,今年刚好十八岁。多好的年龄,却栽倒你这么个流氓手里。凭什么呢。是看着唐糖爸爸死得早,欺负我们孤儿寡母。食品店里的那群老娘们欺负也就算了,现在连街上的小混混也来掺一脚。这是什么世道。

眉娜瘫在椅子上,想得歇斯底里,又哭得气贯长虹。那眼睛由哀怨逐渐过渡成盛怒,牙齿咬得咯咯咯响,如同在嚼冰块,使得两旁脸颊鼓鼓的,像是不断充气而膨胀皮球。眉娜自己都不知道坐了多久,等她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一看窗外,深秋的暮色早已一片苍茫,所有的物体淡漶成了雾气,缥缈柔软地遮蔽了整个鲜鱼口镇。在这雾气中,远处的万家灯光,不明不朗,如同中间隔着一块毛玻璃,眉娜就在玻璃的这面将那些淡淡的鹅黄光晕看成了许多刚出生的小鸭仔,毛绒绒地在挤来挤去。

软弱是假象(反面风景(深度好文))

唐糖自从和毛墨谈上恋爱后,心里总不踏实。她一直想亲口告诉眉娜的,想问问她同意不同意呢。其实哪里需要问,连毛墨也说了,你妈肯定不会同意的。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她怎么会同意。唐糖说,那也得告诉她,她是我妈。毛墨将唐糖的头贴在自己的肩上,手指从她茂盛的头发里穿过,丝丝缕缕全让他动心。他说,那是一定要说的,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我看,过些时间吧。一个多月里他们约会牵手接吻看山赏水说甜蜜蜜的悄悄话,耳鬓厮磨得简直风雨不止。川秀实在看不过去,对唐糖说,你要想清楚,这样子下去算什么。唐糖嘴上说我知道的,你真婆妈。心里却毫无盘算,这样下去会怎样,是继续还是收场,她全没个真正的主意。过些时间吧,毛墨是这样说的。爱情如同润滑剂,将时间变得滑溜溜的。毫无知觉。唐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多月便过去了。春梦了无痕。终于毛墨对唐糖说,今天我们一起去看阿姨,亲口告诉她。唐糖说,你准备好怎么说吗。毛墨用手拍拍胸口,说,我带着心去,你妈妈会懂的。

人生似乎总爱和唐糖开玩笑,他们刚决定等唐糖下午下班后就去,可是中午唐糖回来后,一个阿姨就凑过来对她挤眉弄眼地说,唐糖,刚才你妈来过了。她今天高兴得很,还买了鱼。我就说眉娜呀,未来女婿要上门怎么就买条鱼,鸡鸭鱼肉要样样齐全才好,免得人家觉得你这丈母娘小气。你妈听得一愣一愣的,还跟我装,说什么女婿。我就说你装什么,唐糖和毛墨都恋爱一个多月你会不知道。说来也怪,你妈那神情好像真不知道。你没告诉她吗。唐糖连话都没听完,就已经感到全身血液彻彻底底地凝固,双腿的麻木感自下而上弥漫整个身体。她看见那人还在说什么,薄薄的嘴皮子如同瓜子壳在翻飞,眼睛挤来挤去像是在打架,透出来的意思庞大深邃到唐糖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永远也别想弄明白。唐糖还没有忘了礼节,不住地点头,嘴里发出啊嗯哦这样意义模糊的音符。

唐糖的耳朵早就什么也听不见。

唐糖把这意料之外的事情告诉毛墨,毛墨心里也乱了套,他们那份酝酿许久的话本来已经发酵好了,现在却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外力给打得四处散落,再也无法聚拢起来。唐糖几乎都能想象到眉娜现在的状态,她连回家的勇气都没有了。最后唐糖说,我先回去了。毛墨怔怔地看着她,第一次没了主意的毛墨双手在不断揉搓,他说,要我陪你一起吗。唐糖捋捋头发,语气是呆呆地,算了,她是我妈,这是我们俩的事,你要是去算怎么回事。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说完唐糖紧紧衣领,转身消失在秋冬苍茫如雾的暮色之中。

屋里没开灯。

我们家的灯全坏了吗,怎么不开灯。唐糖一边推门一边说。她故意把已经沉闷起来的气氛弄得活泼轻巧些,可是她自己都觉得有言不由衷虚晃感。眉娜背对着她坐在椅子上,她的背微微向前俯冲着,单薄的红色线衫上印出她脊梁骨的形状,是一串珠子,圆润饱满。或者是一把铁节鞭,杀气凶猛。这时的唐糖实在猜不透,她只是觉得母亲眉娜的这个背影成了一副画,画意并非不可理解,唐糖一看就知道里面的含义。唐糖那时突然觉得才分开没多久的毛墨与自己开始渐行渐远到山长水阔的地步,成了一个晕,或者一种印象。眼前的眉娜才是这么的充满质感。是母性的质感。唐糖走上去,看见眉娜的手里拿着的是父亲的相片。唐糖下意识地朝墙上看,那里有一块方形白斑。相片上父亲目光柔和,表情恬淡。严格说来,唐糖对于父亲的记忆早就有些模糊了。那像是一个站在心里最远最远地方的亲人,你知道他的存在,你知道母亲眉娜总说他很爱很疼你可是你就是不知道被那个叫做父亲的人爱着疼着是种什么滋味。于是父亲的形象在唐糖看来就只是年复一年挂在墙上的这张黑框相片。仅此而已。要知道父亲与唐糖中间隔了漫长的十五年啊。父亲死的时候唐糖才三岁,你怎么能要求一个三岁的女孩儿每天仰着小脑袋去看高高悬挂在墙上的一张黑白相片并且还要看出山崩地裂的悲恸之感呢。于是唐糖说,没事儿你又把这照片取下来干嘛,爸爸该不高兴了。

眉娜抬起头,哭过的眼睛微微浮肿,脸颊上的泪痕一塌糊涂。唐糖吓了一跳,原来母亲眉娜背着人是这样子哭的。

眉娜说,你还认得这是你爸爸的照片。

我都看了十几年了。

他也看了你十几年。

说这些干嘛,怪吓人的。

吓死总比气死好。

妈。

别叫,我不配。

干什么呀,我都十八了,我可以自己做主。

你瞒了我一个多月。

我不是有意的,只是怕。

怕什么,怕我不同意。我是不同意,跟个小流氓厮混,没人同意。你爸会同意吗。

他不是流氓。

闭嘴。是不是流氓我不晓得吗,他现在是做什么的,以后又准备做什么。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么喜欢他。眉头朝中心一挤,脸上开始泛着青色,眉娜成了一头愤怒的母兽,把唐糖看得缩小了好几倍。

唐糖从来没有觉得眉娜还有这样的一种模样,记忆中的眉娜只是那么看着你,眼里全是委屈,永远是唐糖对不起她。多年母女成姐妹,妹妹就让着小气的姐姐。而今天全部奔泻出来,不隐藏不掩盖,活脱脱一个森严的家长面孔。唐糖觉得不寒而栗。

可是唐糖嘴里却说,凭什么,每次都是我依着你,让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该的,算怎么回事。你要管我一辈子吗。

眉娜脑袋一嗡,像个被狠狠抽打的陀螺在盲目地飞速旋转,眼前的唐糖变了模样,认不出了。你要管我一辈子吗。眉娜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她起身,慢腾腾挪进里屋。她不去想这么多年来孤儿寡母遭受的白眼和日子的难熬等等,她哪里想得到这么多,她觉得太累了,她甚至羡慕起丈夫。死了多好,舒舒坦坦踏踏实实地睡,睡到地老天荒也没人骂你。你要管我一辈子吗。死了就听不见这句没良心的话。

女儿是盆水,泼出去的时候到了吗。

唐糖坐在眉娜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双肩环抱,是防御还是无助,那时的她也搞不清楚。这时她看见眉娜拎着一只大木箱子出来,神色凝然。

我给你们挪地方。我不愿看见他。木箱子很重,眉娜走得不通畅。

唐糖一看就明白是提早收拾好的,这真是一场预谋。可是眉娜当真开了门出去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浓重的夜雾白纱似得重重叠叠罩在天上,四周的灯火越发模糊恍惚。无数的秋虫凄凄齐鸣,将深秋的夜衬出寂寥的格调。眉娜就要走进这样的夜里,直到唐糖看不见她。唐糖猛然想起还没有问眉娜要到哪里去,一回神发现眉娜已经不在了。匆匆跑出去趴在阳台的护栏上朝下俯望,看见眉娜从楼梯口出来,唐糖就喊,天都黑了,你上哪里。

我回娘家。眉娜把话扔上来,轻描淡写得叫人心惊。

闹什么,你多大岁数了,还跑回娘家,不嫌丢人。

眉娜被唐糖生拉硬拽地弄回了家。唐糖喘着粗气,胸口一起一伏像是拼命拉动的风箱。唐糖看着大木箱子旁的眉娜,头发因粘了雾气而微微湿润,杂乱地贴在额上。额上突然有了道道皱纹,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唐糖面前。唐糖想什么时候有的呢。

唐糖说,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唐糖觉得这不是自己说的话,遥远而陌生,却在屋子里炸响。说完她木木地走进里屋,关上门,哇地哭了起来。

眉娜抬头看看墙上丈夫的相片,嘴角浮出疲惫的微笑。眉娜对着丈夫说,我们的女儿回来了。

软弱是假象(反面风景(深度好文))

唐糖站在柜台旁,她把所有的心神不宁全落在两根手指头上。她在拨案秤上的游码,拨的蛮不讲理,把秤盘震得哐当哐当响。唐糖想着毛墨,毛墨在她心里头滚来滚去,像颗玻璃珠子,滚动得叫人心疼。只有一个多月,怎么就陷得这样深。爱情简直就是洪水猛兽,唐糖后悔死了。跟眉娜闹过的第二天,她挂着两只肿得不近情理的眼睛跑去找川秀。川秀在上班,看见唐糖的神情觉得不对劲,问她怎么回事也不说话。川秀把她拉到门市部后面的偏僻处,还没到那里,唐糖猛地把川秀抱住,哭得没心没肺。川秀说你怎么了,闹这么大动静。唐糖已经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把所有经过讲出来。川秀听完叹口气,说,活该,早提醒了你。你倒好还越爱越深。废话,我爱他,从一开始就爱。不过才一个多月嘛,何必呢。你不懂,一个多月我也把全部的心给了他。那他呢。他也爱我。你们真是,是苦命的鸳鸯。川秀轻抚唐糖的后背,她似乎懂了。

但唐糖知道川秀根本不懂。她不懂这一个多月来自己和毛墨感情是如何一点一点堆砌,这里面有太多属于他们的故事。唐糖似乎看见过去的片段跑马灯似的从秤盘上晃晃悠悠地过去,越看越想哭。唐糖觉得自己真不适合恋爱,一次就已经形神俱废。

因此当她一如既往地坐在毛墨的摩托车后座,听见发动机的轰鸣声朝四周膨胀扩散时,她觉得自己说不出口了。必须得说。她知道。也许眉娜是对的,让她不学音乐是这样,让她去食品店是这样,让她离开毛墨或许更是这样。毛墨一言不发,却什么都知道。他只是把发动机弄得轰轰烈烈。唐糖知道他在想什么,等什么。于是一咬嘴唇,说,毛墨,对不起。

不要说了,我懂,我都懂。毛墨一轰油门摩托车重重撞入深秋薄脆的日光之中。

许多年以后,当毛墨搂着妻子张棉躺在床上时,他一闭眼竟是那个深秋里的叫人肝肠寸断的画面。时过境迁,毛墨不知道是否有遗憾,或者只是被时间麻木了,什么也体会不出。当然这是后话。

一年后,曾经的唱歌皇后嫁给了鲜鱼口镇的小学老师周周,没多久唐糖怀上了。眉娜高兴得叫唐糖不知所措。早迟都要当外婆,有必要高兴成这样吗。唐糖生了个儿子。儿子小的精致可爱,就是整天吵吵。唐糖坐月子本来就心烦,就说,烦死了,简直像小麻雀。周周在旁边听见,一拍脑袋,好,小名就叫麻雀。从此在唐糖的心里便只有麻雀和周周,对于毛墨,不能说忘记也不会特意去回忆,只是有时川秀会冷不丁地问你的毛墨现在怎么样。唐糖双眼立刻苍茫起来,那个在她生命里来去如风般空洞的男人已经遥远得成了梦,依稀有个轮廓而已。唐糖觉得自己是真的忘了毛墨。

时间总是一直朝前疯跑,鲜鱼口镇的人和事都在这场疯跑之中毁坏着重建着。等到麻雀十岁那年,整个鲜鱼口镇充斥着网吧烧烤摊盲人按摩音像店挂着霓虹灯的超市来来去去的高级轿车和穿超短裙染绿发的青春美少女,街上流行的已不是唐糖唱的《天涯歌女》而是各路港台歌星充满凄迷的凶猛的悲苦的爆炸的声音。在这个弹丸之地,早就有了鲜明的时代标记。可是当年的国营副食品店还是老样子,绿门灰砖红招牌,夹杂在各种铝合金建材宽大落地玻璃彩色瓷砖等等中间,如同一个被人遗忘很多年的老物件从家里的沙发底下猛地发现,于是在记忆里盲目而茫然地搜索了老半天才忽然想起原来是它呀。现在的国营副食品点已不是国营了,多年以前唐糖便将它买下。国营成了私营,仅仅是易主而已。里面的陈设一切照旧。红木框的玻璃柜子和成排的大大的玻璃糖罐。木架子上整齐摆放的商品。墙上贴着的调味副食名酒糖果字样的宣传画,颜色早就狠狠地褪下去,退退退,退到了天涯海角。还有斑驳的案秤。粗重的算盘。等等。在柜台的后面坐着一个织毛线的女人,头发绾成一个大髻,重重地挂在后脑勺。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只是眼角的纹路深了些密了些。她就那样穿着红色的呢子大衣,身体成了弓形,手里的毛线针晃个不休。深秋的下午日光显得不那么真实,进入到店里的是薄薄的一层幻象。她把眼睛朝毛线针凑得更近一些,好顺利完成一件带钩花式样的咖啡色毛衣。她这样入神,有人进来也没有发觉。

你好,给我一斤云片糕。

她手里的毛线针停在了空气中。她听出了这声音,多年,多年以后,在这么个深秋的黯淡下午,她听见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声音。虽然没有了狂傲,转而是一种沉淀的厚重,但音质还是如初。就在那时,唐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只是这么轻轻的一拨,让她立刻在茫茫如大海的声线里辨识出熟悉的那段。一切都圆润自然。水到渠成。

唐糖看见站在眼前的毛墨,还是四六分,更瘦了,脸上的骨骼表现出沧桑之感。不是很笔直的西服,微微发些皱。毛墨有种孤寂的形象。但唐糖觉得还是当年那个人,也是在一个深秋的日子,就那么来到副食品店,来到唐糖面前,说要一斤云片糕。时间是走了,还是没有走。唐糖一时陷入绝地茫然失措。

毛墨去北方当兵。三年后去了汽修厂,后来认识了护士张棉。他们有个儿子小名叫毛子,张棉说这个名字太难听。毛墨说儿子就是要穷养,名字贱点将来有出息。毛子快上初中了,毛墨把儿子带回鲜鱼口镇。张棉没有来。我有正式工作哪里有不干的道理。张棉这样说。毛墨觉得有道理。毛墨先回来,等汽修厂办成后,再让张棉慢慢调回来。毛墨一直想有自己的汽修厂。汽修厂办在镇中央,地理位置好,生意不坏。他和毛子住在厂里,毛子送进了镇上唯一的中学。

毛墨把这些讲给唐糖听,唐糖说我家麻雀也上中学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同学。

肯定是。那样才好。

唐糖笑了笑,去看远处的河。他们是在河边。

他对你好吗。

你说周周。好,该上班就上班,该回家就回家。我不操心的。唐糖捋捋头发。

你们很幸福。

你也是。

不。也许是你觉得。我不是。毛墨抽出一根烟,点上,吐出的烟在空气中缭绕一番。动作还和当年一样。唐糖又陷入时间的迷阵。

你不要这样。张棉对你很好。还有毛子呢。

是啊。可是我总觉着少了些什么。但是这么多年,居然也过来了。

毛墨侧脸看着唐糖,唐糖不再说话。她把一切都写在脸上。毛墨就是在这时紧紧抱住唐糖,将嘴唇凑上去。唐糖那时什么也没想,也只是抱住毛墨。和当年一个样子。所有的动作和情绪被唤醒,并未因巨大的时间横亘而有一丁点儿生涩。后来她也觉得奇怪。周周呢。麻雀呢。眉娜呢。眉娜两年前就死了,没有逃过心绞痛。于是唐糖觉得本来就该这样,也一直是这样。如果没有眉娜的话。怪眉娜吗。唐糖就此停住,永远都不愿再朝下想去。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麻雀。麻雀总是看见一个男人和母亲唐糖坐在副食品店里。他们吃着云片糕,脸上闪烁着明亮的微笑,笑声绵软而意味深长。当然少年麻雀不可能体会得如此深,不过他依稀感到唐糖跟父亲周周在一起时是绝没有这样的笑。大概是一个周三或者是周四的上午吧,课间时他去上厕所,听见隔壁蹲位有人在说,我看见麻雀他妈跟一个男的亲嘴了,特刺激。另一个蹲位传来声音,嘿,在哪里。小河边上。妈的,我怎么没看见。怎么亲的,和电视里一样吗。比那个还带劲。操,下次再有记得叫上我。

麻雀打听到那个男人是隔壁班毛子的爸爸。叫毛墨。也许就是从厕所事件开始,麻雀便毫无征兆地起了凶心。他没办法找毛墨算账,那么只有找毛子了。父债子偿的道理在那个时代依旧很流行。

麻雀首先要找到一把工具。家里的菜刀不敢动,削铅笔的刀子像玩具。麻雀偷偷跑到毛墨的汽修厂,从地上拿了块废铁片。麻雀有种怪异的心理开始作祟。他想用毛墨自己的东西来杀掉毛子,让他们一家自相残杀。想到此处,麻雀心里倒是震颤了一下。他跑到河边,在一块砂石上打磨这块铁片。铁片布满锈纹,要打磨很久。麻雀一放学就急匆匆赶到这里,然后从书包里取出铁片,搁在砂石上来回拉锯般奋力磨着。磨刀霍霍。一边磨,他心里一边骂,奸夫淫妇。是的,母亲唐糖是淫妇。他现在总是避免看见她。他一见唐糖就想哭,可是却不掉眼泪,只是直愣愣看着她,一如当年外祖母眉娜看着唐糖一样。麻雀想念眉娜了,要是眉娜还在,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她,不叫他自己憋着这么难受。他始终不愿对周周说这件事。他可怜他的父亲周周。

七天后,铁片上的锈纹脱掉了,展现在麻雀眼前的是一块泛着生冷光芒的锋利刀片,镜子般的刀面上倒映出麻雀一副少年的面孔,上面写满了愤懑,羞辱,寒心。是麻雀告别少年时代的一种残酷标志,它让麻雀从那刻起变得义无反顾。

直到他将那把用绝缘胶布缠住刀柄的自制尖刀捅进毛子身体里时,他所有积蓄起来的怒气才统统释放。麻雀第一次有了恐惧。他都能感到握刀子的手在剧烈发颤,但他不清楚每一次因胆怯造成的颤动都会直接导致刀子在毛子的身体里出现不可估量的严重后果。我一直觉得毛子的死跟这个行为有密切关联。那时的麻雀已经顾不得东头的临阵脱逃。本来说好由东头报信,然后两人一起去解决毛子,完事后毛子分给东头五块钱,可是刀子一进去东头就吓得不见人影。

大概是两天以后,麻雀被派出所的带走。麻雀在光天化日下杀了人却等了两天才被抓,其中的原因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唐糖和周周不住地说不可能不可能我们麻雀怎么会杀人呢你们一定看错人了。但我知道不久后毛墨的汽修厂被一条铁链子锁住,从此再没打开过。人们都说他一定是回北方去了,毛子的骨灰要等到他妈妈张棉看过才好下葬吧。毛墨离开鲜鱼口镇是意料之中,但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就在毛墨离开后第二天下午的三点零五分,那座绿门灰砖红招牌的国营副食品店訇然倒塌。几十年堆积起来的尘土陡然间冲天而起,将深秋蒙蒙的鲜鱼口镇遮得有些暗无天日。不用说,年久失修是最主要的问题。那年唐糖要买下食品店时有人就劝她不要买,都成危房了还买什么。唐糖没有听。为什么没有听呢。不知道。现在等到大家聚拢在一堆废墟前议论纷纷时,突然有人大喊,不好,唐糖好像还在里面,没出来呢。

活该。一个女人站在人堆的外面发狠地说。人们回过头来看时,她却转身走了。有人从背影看出来,女人是川秀。她是死者唐糖最好的女朋友。

2016-9-4—9-29 晚上写成

2016-10-9 下午改成

更多阅读分享,请添加微信公众号grb2015111,或长按识别进入下方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