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他想摧毁自己面前的一切(关于爱的一切——读《摧毁》)

文/王栩

（作品：《摧毁》，［英］萨拉·凯恩 著，胡开奇 译，收录于《萨拉·凯恩戏剧集》，新星出版社，2006年11月）

爱，不仅仅清新、有趣，充满梦幻式的场景和浪漫般的情感。这个“不仅仅”在于对爱的认识。认识上着眼于爱可以为人们接受的一面，而忽略了爱的一切所呈现出的那种主宰性的力量。

这种力量让爱的表现可以穷尽人们的想象，在愉悦之外尽情渲染关于爱的种种不适。不适是《摧毁》一剧黑暗的基调，极尽所能的将爱的非理性曝露的极端而恐怖。这是爱的魅力所在，用极具私人化的表达流淌爱意，从中炫示征服的意志。占有眼前的女人，或者反过来，保护受伤的男人，皆在爱的框架内获得情感的迸发。只是，情感在剧中不是以可以为人所接受的方式自然的生发，而是藏在施虐的暴力中呼唤一种对非理性之爱的认同。

暴力，在关于爱的一切里占有重头的份量。它不仅是爱的非理性因之构建的基石，还是审视人际关系的重要因素。因暴力衍生出来的支配和控制欲，作为各种欲望的统摄，在男欢女爱这一占据了人的一生绝大多数时间的日常游戏里牢牢掌控着数不胜数的话题性。

爱的话题没有意义，意义早已消解在了不再激动人心的日常。男女间只剩下解决生理需求的渴念。渴念的驱使，让因爱而生的暴力变得正经，填满了男女相处的每分每秒。伊安和凯特就在一种紧张的状态下诉说着爱。原本的情话变成近似于哀求的乞怜，它透视出一个空气里遍布暴力因子的氛围。携有一把左轮手枪的伊安，为了得到凯特的身体，不惜用哀求来表示出自己的低声下气。暴力的氛围营造的精确，却给性爱赋予了看似至高无上的地位。

性的地位在剧中并未得到真正的拔高，因为凯特被伊安强奸仍然凸显出支配和控制是暴力最典型的特征。这一特征在凯特对肉欲欢爱的享受中不免有着反讽的效果。爱在此时表现出互相取悦对方的配合，亦即相互的平等的快感。这种暂时的平等终究会被冷却下来的漠然和仇恨取代，成为性的暴力最终的诠释。

凯恩写出了我们自身共同的经验。爱的浪漫是想象创造出来供人们摹拟并追求的幻景，爱的暴力则重在对性的掠夺和攫取。前者缥缈，后者实在。然而，暴力之爱依旧是爱的表现形式，伊安对凯特如此，士兵于施虐中的自述同样如此。

所以，凯恩笔下的“摧毁”在于对爱之一切的揭示挑战并重塑人们关于爱的片面认知。认知上的局限让人们愿意相信，爱是浪漫，爱是情感，却很难相信爱是占有，爱是专属。浪漫与情感给爱营建梦幻，占有和专属则让爱充斥肉欲。当梦的幻景被无情地摧毁，肉欲才是爱人间真正的现状。

这样的现状是爱情真实的一面。伊安和凯特简洁到极致的对白，映照出日常的无趣。无趣增加了对白中的急迫，那是肉欲驱使下暴力的集聚，从中可以窥见支配和控制的欲望犹如在惯性的主导下成为伊安行为意识的决定性支柱。并不能就此认定伊安的残忍是其本性的写照，生发自肉欲的暴力仅仅作为爱的表达，相比杀人的罪过而言实则算不上人间的一个恶梦。

真正的恶梦在士兵的自述里，揭开了地狱般的残酷景致。人间的残酷让真正的暴力附着在士兵手里的自动步枪上，喻指出一个看得见的恐怖。这个恐怖源自于我们身处的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丛林，士兵在床上对着枕头小便意在为自己划出不容他人侵犯的领地。地盘上的一切，都是士兵的战利品，包括伊安。

暴力下的人际关系弃绝了平等，改用支配和控制重新主张人们之间的占有与从属地位。凯特之于伊安，伊安之于士兵，士兵又之于他那被复仇唤醒的暴力。士兵的暴力基于一个悲惨的故事。因为女友蔻尔的被虐杀，士兵用复仇亲手摧毁了心底那份可怜的爱。这是一份温柔之爱的消逝，代之而起的则是坚毅之爱的浮现。走上复仇之路的士兵，并未忘记蔻尔身上的味道，复仇作为保留爱之记忆的方式，给爱添加了一个极端的穷尽人们想象的例子。

士兵在悲愤过度中自尽。临死，他吸出了伊安的两只眼珠，将它们吃了下去。这一情节令人惊惧，却又无比欣慰。没有了眼珠，拒人间于黑暗或许是一种难得的幸运。成了盲人的伊安大概明白了幸运的难得，当凯特从别处抱来的婴儿饿死了，伊安对孩子表达出衷心的祝福。死亡是一个好运的开始，趁着还在襁褓中，未曾触及人间的恶浊。

凯特用自己的身体换回食物，这是她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城市里全是士兵，“不会再有太平了”。暴力已遍布人间，没人能清白无辜。除了死去的婴儿，她还未涉历艰厄，就在祈祷声中得享天国的福音。凯特对死婴的祈祷寓庄严于黑暗的人间，也强调了清白无辜之人才配享有这份庄严的深意。无论伊安出于何种动机，爬入掩埋死婴的洞中，同死婴躺在一起，他终究还是找到了可以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的慰藉。

慰藉是这部凸显黑暗的剧作难得的亮色。找到慰藉，也就获取了救赎的方式。看不见外界的伊安念念不忘得到凯特的饶恕，而饶恕则在伊安回复清白无辜后才有生发的意义。这一意义的昭示出自凯特对伊安的保护，具体表征在于凯特用食物填喂伊安的过程。爱的一切在这里表现出日常的极致性，它超越了所谓的大爱，用凯特的寻常之举予爱以平实、本真的涵容。

（全文完。作于2022年6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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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