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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再结实点会成为一头野兽(寄生兽来告诉你,裁衣服和裁人体的共同点 | 科幻小说)

更新时间:2022-10-07 18:04:46


身体再结实点会成为一头野兽(寄生兽来告诉你,裁衣服和裁人体的共同点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世间真情」。当我们陷入困境的时候,往往会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得到帮助。帮助你的也许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或许是日久生情的外星人。冰冷的尔虞我诈之外,同情心和同理心也永远会在宇宙中占有一席之地。


身体再结实点会成为一头野兽(寄生兽来告诉你,裁衣服和裁人体的共同点 | 科幻小说)

| 沙陀王 | 正经工程师,持证小裁缝。未来局签约作者,代表作品:《下山》《野蜂飞舞》《太阳照常升起》《千亿光年之外》。


天衣无缝

(全文约17000字,预计阅读时间34分钟。)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到这里,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身体已经老朽,我的腹中孕育着一个全新的生命,而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就像曾经的我一样。


我一直觉得,生命的每一刻对下一刻来说,都至关重要。就像是蛇的每一个骨节一样,从头连到尾,环环紧扣,缺一不可。如果没有中间相互连接的那些时刻,那么那条蛇也就不是原本的那条蛇了。这并不是说人类给予了它蛇这个名字。而是缺少了中间的那些环节,或许它会成为一条蜥蜴,或者一条变色龙。

从年幼的时候,我就渐渐地察觉到,生命中每一个环节都是至关重要的。哪怕是那些看起来极不起眼的瞬间。他人的死亡,怜悯,憎恨,甚至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回头看看,都可能是连接生与死,连接开始和结束的关键。

比如我遇到秀珍的那一刻。

和我曾经铭记在心的那些时刻一样,这一刻也是那么重要,甚至和我遇到父亲的那一刻一样地重要。可那时候我还没有张开双眼,没有看清那一切。我以为她和其他人一样,终将在我的生命里消失,就像是褪色的痕迹,就像是蒸发的水汽。


秀珍是个年轻的女人。

她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她甚至从来没有出过省。她和我处于不同的时代,她受得教育远没有我多,她人生的阅历也远不如我,可我从未想过,我们的人生会在此发生如此大的交集.一环扣一环的人生呀,我想,是这样的我,遇到了她,还是那样的她,偏偏遇到了这样的我呢?

我想,这大概就是命运,又或者是宇宙神秘的力量,在我生命将要结束之际,给了我这样的安排,如同最早的开始,给我了那样的安排,让我走在这世间。


这是个戈壁上的小城。

我从上海回来之后,就住在父亲当初留下的房子里。虽然有人帮忙看着,但毕竟没人住,打开房门的时候,房间里满是白金色的尘土,在透明的阳光中飞舞。我从旁边的市场请了人回来打扫,在阿姨打扫的时候,我打开衣柜,那里面空空荡荡的,就像是这个家一样。所有的一切,当初要么送人,要么烧掉了,完全没有留下。只有这个房子,空荡荡地留在这里,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空壳,安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客人。

等她打扫完毕,我才如梦初醒,我应该买几件衣服,再买点其他的生活必需品。为了那个有所预感的终点,我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而我甚至还不知道那个终点究竟在哪里。

至少在那之前,我要继续生活。


然后就是这样,我认识了秀珍,市场里的秀珍。

那个市场其实就是个巨大的棚子,两边各立着一堵墙,上面搭着着人字形的顶棚,进出的两头都是透风的。那里面有卖菜卖肉的,卖水果杂货的,也有卖衣服卖布的,还有裁缝和修鞋的。

秀珍是个裁缝,她的摊就挨着卖布的那家。后来她说,“你第一次来我就瞧见你了,”她还说,“你一看就是大城市里来的人,跟我们不一样。”

那时候我还没有注意到她。第一次进去,我就想找个保洁的阿姨。后来等房间终于打扫出来后,我才恍然想到,我得继续生活下去,直到我肚子里的那个新生命出生。所以我又去了一趟市场。

那一次,我认识了秀珍。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才知道,一切都是有缘由的。

秀珍说,她喜欢看人。没事做的时候,或者休息的时候,她就喜欢看着那些经过的,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们(其实在这个地方,没谁不认识谁,尤其是来逛市场的那些,全都是本地人),市场里的那些买卖人,她一个不落,哪个她都认得出,记着住。她说,看人,其实就跟看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很有意思。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种天真的光。

对吧?她这么问我。

我觉得她说得没错。可同样的话,我就很难说出口。我也经常观察周围的人,我观察他们,就好像观察动物园里的动物,就好像做试验的时候观察被试验的材料一样。从年幼时开始,不知觉间,我就养成了那种习惯。

秀珍也观察着我,就好像她观察着市场里的每一个人那样,就像我后来观察着她那样。她每天很早就来市场,很晚才离开。她说她喜欢市场,市场热闹,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发生过。

那时候我们已经很熟了,虽然我知道她就是这么说话的,可还是有点儿不适应。她跟我真像啊,在某些地方,那时候我想,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变得熟悉吧。

我们相互观察,审视,然后就接近了。

不过我第一次见到她,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我。

就在阿姨打扫完卫生后,我去了旁边的市场。

我想买些穿起来舒服的,过些日子还可以穿的衣裳。我见过女性怀孕,我可不觉得那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而且我岁数已经这么大了,在死之前,至少不该受这些罪。

虽然如此,我还是没找到什么能穿的衣服。市场里也有卖面料的摊位,我想,不行我也可以做几件。可以做宽大一点,虽然我都不知道我的腹部何时会隆起,或者究竟会不会隆起。

卖布的那家不止卖布,也卖床罩子什么的。实话实说,市场里的大部分面料并不怎么好,要么是一些艳俗印花的棉布,要么是一些合成面料,摸着似乎还可以,但并不适合我。

我的皮肤和感官都太敏感了,那些合成面料传导电荷,让我很不舒服。

后来我挑中一块很软的棉布,那细细的条纹虽然简单,放在手上却显得素净好看,也不知道能拿它做点什么。那时候秀珍在旁边磕瓜子,她大概只是在一旁看热闹,因为她的摊位就在隔壁。她看着我手里的布,热心肠地出着主意,“做条裙子吧,阿姨,您腿长,又瘦,穿裙子好看。”

那时候我们还不认识,但她口气稔熟又亲切,我就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她看起来是那么年轻,充满了生气。我见过很多人,在她这个年纪,都不见得有她那种生机勃勃的气息。我看着她的眼睛,只能想到一个词,那就是顾盼有神。当她盯着你看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她的神采是自内而外散发的,就像是一团明亮的,小巧的火焰,急促地燃烧着,好像在向你招手,来吧,来吧,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

我想,也许她缺乏某种和人紧密的联结,这就是为什么她总是看上去那么地急切,似乎很轻易地就可以与人结成关联。一旦你同她掏心掏肺,那团火便会烧得愈发炽热,可一旦她察觉到你并不怎么关心她,或者对她没有类似的好感,那么很快地,那团火焰就黯淡了。

她就好像一只蜗牛,不停地在空中试探般地伸展着它的触角,试探着所有建立链接的可能性,与市场里的每个人,甚至是我,这样一个陌生人,她都愿意努力地接近,就好像她在他们的身上寻求着什么一样。


起初,我没有察觉出那微小的不同。毕竟在这里,每一个人都认识另一个人,大家全都认识,全都是这样。大概是因为地方小,大家都很熟悉。别人的生活,就像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而自己的生活,也是别人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他们每个人都习惯了那种和别人紧密联结的生活,整个小城如同一张细密织就的网,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她也如此。只是她想要的连接,是更紧密,更深入的那种。因此她向周围的每一个人伸出试探的触角,通过那些浮于表面的联结感受着另一个人的生活,另一种可能性,而这代表着什么,我恐怕她自己都一直没想明白。而她自己,其实并没有抱着很大的期望。她只是本能地,就像是一只蜘蛛,站在了网的最中心,感受着所有的颤动,哪怕是风,哪怕只是一个过客扇动着翅膀。

她只是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老太太,在她的隔壁看着一块细棉布犹豫不决。她忍不住就要同我搭话,而她说话的时候,甚至都没费心猜测我到底在想什么,她甚至一眼就替我做了决定:这块布我应该买,还应当拿它做一条漂亮又素净的长裙子。

所以我问她,那我要扯多长?她磕着瓜子,又扫了我一眼,就像是一台精准的X光机。然后想都不想地告诉我(其实更像是一道命令),你买两米五。于是我就买了,就像是一个服从的士兵。

卖布的老板乐呵呵地给我叠好,我接过来轻轻地放在她的台面上。我说,老板,给我做条裙子吧。那时候我已经看到了她的缝纫机和长长的台面,我想,县官不如现管,那就她吧。

她高兴极了,大概是没想到生意来得这么快。她招呼着我坐,又赶忙去洗手。起初她还叫我声阿姨,等她拿木尺和软尺给我量完尺寸后,她就已经知道了我的来龙去买,连我住哪儿,从哪儿来等等等等都一清二楚,然后她对我的称呼就从华姨变成了华姐。

她在小本上记着我的尺寸,一边小声地埋怨我,“华姐,早说给我做啊,给我做,就不用扯两米五啦,我是怕别人手头没准,我做啊,两米二足足够了!”

我没想到她这么仔细,我说,“没事儿,多扯点,保险。”

她眨着眼,不知道琢磨些什么,然后冲我一笑,说,“华姐,你等着吧,我到时候给你做个别的,保管你满意!”

那时候我对她的印象还比较简单。我觉得她很爱说话,也很会察言观色。就给我量尺寸的那点儿功夫,她差不多把我的事情都打听了一遍,而且还不惹人厌烦。当然,我只挑了一部分告诉她,我不可能什么都说。我从来都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我像是一个带壳的动物,我害怕探出触须,也害怕和人产生更深的交集。

这么多年,我似乎还是没什么变化。父亲要是看到我,他会失望呢?还是怜悯我呢?我不知道。这我没法儿知道。如果人世间有天堂的话,我死了也见不到他。但他和妈妈应该会在一起。至少这一点让我觉得安慰。

秀珍很快就给我做了一件长连衣裙。从我给她布料开始算,一共就用了三天。第三天傍晚,我去市场里去买点菜,经过她的摊位,被她兴冲冲地叫住,让我这就试试衣服,“不合适我给你现改。”

我不习惯在外面换衣服,所以我答应她,哪怕有一丁点儿的不合适,我都会送回来给她,让她给我修改。

其实这件衣服穿着舒适又合体,我想,我无意间找到了一个好裁缝。

我搬回来没多久,我的邻居们就认识了我,我也都认识了他们,就像是这个小城里的其他人一样,我们见面的时候打个招呼,点点头,聊聊今天的天气,聊聊早中晚饭都是些什么,聊聊公园里有什么新鲜的事儿,有什么花儿开了,或者有什么植物结果子了,我们就是这样的交情。

他们也都看到了我这件新衣服,纷纷夸赞好看,我看得出来,这不是客套,他们是真心这么觉着。这让我很高兴,能在临终前保持美丽和优雅,总不是一件坏事。

和那件连衣裙一起给我的,是一个缝得很结实的双层手提袋,套了两个竹节圆环当提手。我照着镜子,觉得那个微笑的老太太看起来的确很不错。

我很满意,无论是裙子,还是这件额外的礼物。

后来我就经常去找秀珍做衣服,也找她帮我挑布,有一次我跟她说,看见好看的,就直接帮我做了吧,等我下来买菜的时候就给她算钱。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都不知道留给谁,也不知道怎么留。

她很意外,说,“那不能看见一块好看的就给你做了呀,那不行,那也太浪费了。”

我说,“没关系,你不忙的时候,就给我做一件。”

但她还是不肯照做。她每次看到一块合适的面料,就直接扣了下来,跟卖布的老板说,“给我华姐留着,让她先扯。”

其实也不用给我留很久。至少我两三天就下去一趟,最起码要去市场买买菜,顺便去看看她,跟她聊几句。

她很关心我,不只是我身上穿的衣服,连我吃什么她也很关心。那是一种充满烟火气的关怀,我很喜欢。

我吃得很少,每次她在市场里看到我,就问我平常都吃什么,我跟她说,我就烫一烫青菜,煮一点粥,有的时候烧一点肉。她总是摇头,说,“华姐,你吃得太少了,你身体怎么受得了哦。”她常跟我说,“你太瘦了,你要多吃点呀,我妈妈年纪比你大多了,她吃得比你也多多了,你这样,有个头疼脑热的,身体扛不住的。”

我说,没关系,我一向吃得很少。

这种对话,我们重复了好多次,但我们似乎都不怎么觉着腻。

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她。其实我之前吃得比这多,至少是正常的食量。现在之所以吃得这么少,是因为我眼下已经不太需要进食了。我只是勉强维持这个机体的运转而已。

换句话来说,我已经快接近终点了。我只是在等待分娩的那一刻。虽然从来没人告诉我这些,我本能地就知道。

我也没有告诉她,其实我根本分辨不出这些布料的颜色,我能够看到那些花纹的不同,那些印花的形状和深浅,但我无法和他们一样,看到各种不同的颜色。

我无法象他们一样看到这个世界。他们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是不同的。

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宇宙里。

这件事,我想,还是不说为妙。

秀珍替我做衣服的时候,总是很用心,也很卖力。一个人的手艺好不好,做事用不用心,其实都是很容易看出来的,有些东西,只能瞒一时。

我总劝她不用那么赶,我又不是小孩子,也不着急穿新衣。可她说,没关系,反正我也不忙。可我看她台面上总有剪裁好的其他衣料,或者叠得整整齐齐的一摞面料。我知道她有好些客人,有时候我会在秀珍的台面前面看见她们,然后客套几句。也许是我年纪太大,又刚从外地回来,她们好像对我总是敬而远之,也许是我周身散发出着那种生人勿近的气息,只有秀珍没有感受到?

我不知道。

在这个地方,没有谁不认得谁。我想,这就像是个小小的池塘,青蛙从一片荷叶跳到另一片上,它们相互熟悉,无论是生还是死。年轻的时候,我父亲去世之后,我离开了这个池塘。可当我感觉到终点将近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选择了回来。

回到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秀珍总喜欢跟我聊天,她同我打听许多事情,“你是从大城市回来的人呢。”她总是很羡慕大城市里的一切。她长这么大,最远去过的地方,也就是省会的城市了。她对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还有我的生活,我的过去,和我来这里的原因。而且我知道,我的理由没能说服她。

当人们问起我为什么从上海回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他们,我退休了,生了病,那边太潮湿了,对我的病不好。所以我回来养病。

这话也不算骗人。大家都很同情我,遗憾我生了病,遗憾我不能在大城市养老,却要回到这偏僻的小城里。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这里不好,偏远,而且落后,我说,蛮好的,蛮好的,这里生活安静,消费也低。

于是,我仿佛能听到他们背着我窃窃私语,猜测着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约是被子女抛弃了,或者是被人骗了。总之,在大城市里恐怕是活不下去。我只好笑笑,纵容着他们的猜测。这也是小城里的一部分,无论好坏,有些东西你总是很难改变。

秀珍还没去过上海。但她知道上海的街道是什么样,也知道上海的女孩子穿什么衣裳,剪什么样的头发,那些我都不太关心,也不太知道。我告诉她,我在上海是一个大夫。

“大夫呀,多厉害呀,”她觉着很惊奇,“那您干吗回来呀?”

这就是这个地方的问题,每个人都觉得你离开了就不该回来,每个人都觉得如果你回来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虽然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告诉她,我上了年纪了,已经做不了手术了。“太累了,”我告诉她,“我站不了那么久了。”

其实,这不是实话,我还可以做手术,我只是受够了那种切开人类身体的日子。我不喜欢那个行业,我也不喜欢那个城市,那是我父亲出生的城市,可不是我的,那是我父亲想要的职业,并不是我的。

于是我离开了那种生活,离开了那个城市。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无论如何,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回到了这里。

只是对我来说,这里,好像也已经变得陌生了。

我独自回到这里,重新同每个人建立联结,于是大家都知道我是华校长的女儿。我是一个有来历的人,是一个正经的,可以被信赖的人。大家都知道我的父亲,于是仿佛都认识了我。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在我离开这里之前,还未降生,更不曾见过我。但这个地方是那么的小,他们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早已融为一体,生者和亡者,就像是记忆的另一种形式。他们认识我,只不过当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又重新认识了我一下,仅此而已。

在他们之中,很少有人象秀珍那样。秀珍有一种隐秘的渴望,如溺水者般的绝望,她想要抓住什么,抓住谁。我感受到了她的接近,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每天都很早来到市场,很晚才离开,如果有人临时有事,她总是热心肠地帮他们看摊,她跟每个人都很熟络,什么事儿都愿意张罗,可我很少听她说起她的家里人。

我知道她结婚好几年了,和丈夫,婆婆住在一起。也知道她一直不愿意要小孩,因为这个和她婆婆矛盾很大。在这种地方,有些事情你不想知道,也总有人会告诉你。

关于她的丈夫和婆婆,她说得不多。她很喜欢说话,但她很少说她家里的事情。我的意思是,她现在这个家庭的事情。但她常常跟我说起她的父母,她说起他们,语气里总是带着一种怀念。这一点我能理解,我的父亲也很早就过世了,我也总是想起他。

她的父母已经不在了,就跟我一样。多奇妙呀,我们的年岁相差那么多,我们的境遇却那么的相似。

她的父亲是个裁缝,她的爷爷也是个裁缝,小时候她看着她的爷爷做衣裳,能乖乖地看一下午。她告诉我,“我爷七十多岁了,眼睛都看不到东西了,还能缝衣裳,缝出来还特别好!”

她还得意地告诉我,“我爷说,我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在我粗浅的理解中,裁缝就是把衣料裁开,然后再缝上。仅此而已。但我想他们想象外科大夫做手术,大概也是把人的身体打开,就像是剪裁一块面料,然后再小心地缝上。

人们评价一个裁缝,有时候说她出活儿快,衣服尺寸合身,省料子。就像是有人评价一个外科大夫,说她手底下救过来的病人不计其数。其实并没有那么的简单。

我只接触过她这么一个裁缝,能感觉到她的活儿的确不错,做好的衣裳穿着合体又舒服,可到底怎么好,我可不敢贸然开口。

但我能读懂她的骄傲和怀念。那是发自内心的,对自己做的事情感觉自豪,充满了爱和欣赏的心情。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碰过缝衣针。我看过很多的书,写过很多的字,也做过很多台手术,但是我从来没有捏起过绣花针,缝过什么。我的父亲非常疼我,他很用心地教育我,教我念书,写字,但他从未教过我这些。

所以当她干活的时候,我会好奇地看看。大多数时候,她会踩着缝纫机,飞快地推动着手中的布料,但有时候,她会低着头,捏着一根针,细细密密地缝着。

她告诉说,手缝的衣服细致,好看,但是累人,所以一般的衣裳她就使缝纫机了。全套手缝的衣裳,她只缝过爷爷的寿衣。

说话时,她突然停了下来,打量着我,她说,“对了,华姐,你什么时候生日?”

我犹豫着。因为那个秘密一直无人知晓。

然后,我没有告诉她我身份证上的日子,相反的,我告诉了她另一个日子,那个只有我和我父亲知道的日子。

她飞快地算了一下,然后说,“哇,华姐,我要做一件顶好的衣裳送你做寿!你这个年纪,穿大襟的衣服才好看,又舒服,又有气质。”

她的神情得意又骄傲,就像是献宝的小孩子。

那时我还不明白她话里的意味,我想,她不是常常给我做衣裳吗?在这里,我穿得每一件衣服,几乎都是她做的。

大襟的衣裳,不过是有个盘扣,有什么区别呢?没什么区别吧。

我甚至想,不过是件衣服,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但她却很看重,面料也是千挑万选,她说,“华姐,你这件衣裳是做寿的,我一定要给你手缝!你知道吗?我给人做衣裳,可从来都不手缝的,手缝太费事了。”

大概是因为不懂其中的区别吧,所以我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其实我没有什么在乎的事情和东西了。我空着手回到这里,什么都没带。我的房子,我的书,我的衣服,我的一切都留在了上海,那些东西我都不需要。

我回到这里,这里空空如也,只有父亲当初留下来的房子。就像是一个空壳,而我再次回到了这个壳里。

我肚子里的生命也非常地安静,我想,当初的我是不是也是这样呢?很难说,我当初的情形跟现在也不太一样。毕竟,我从未见过我的母亲。我的意思是,我的生母。我觉着我也看不到自己的孩子,这想法让我有点难受,但很快的,我就释然了。如果这是宇宙的规则,那么我就安然地遵从吧。

等待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自己的时间。有时候我会去公园散步,在那里呆很久,沉默地回想着我的一生。

公园里那个巨大的湖是人工挖凿出来的,在一片荒芜的戈壁上,本来不应该在那里存在,就像是我一样。我也会去市场里,在她那里坐一会儿,看她裁衣服,缝衣服,看她跟客人聊天。有时候我也会陪着聊几句,毕竟在这里大家都认识。

因为常常看她做衣服,我以为我已经很熟悉一件衣服的制作过程了。第一步一般要过水,因为很多面料会缩水。然后需要画好衣片,剪开面料,通常一个熟练的裁缝,会将衣片预先排布在面料上,就像是拼七巧板一样。排得好,就会节省面料。当然,她也抱怨过有些抠门的客人,拿过来的面料让她排得头痛。

衣片排布完毕之后,只需要将剪开的布片按照正确的顺序缝合起来,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这么看,的确和外科手术有一定的相似度。

细心的裁缝会在最后一步让客人上身试一试,然后调整一下不合适的地方,但对一个好裁缝来说,到这一步通常就没什么需要修改的了。

如果不是这件大襟衣裳,我都不知道她还另有一套台面。平常那上面平整地叠放着各种衣料。但这一次她把它们挪开了,揭开了铺着的粗布。她小心地揭开台面的一角告诉我,那是一套刨平的厚松木台面,然后绷了一层细毡,然后又铺了两层粗棉布。她又取出一块白色的,宽大的细棉布,仔细地铺在台面上,然后绷紧,熨烫过一遍。那台面看起来好看极了,那层白色的细棉布看起来平整细致,我觉得哪怕在那上面放一个金的王冠也不为过。

她从衣箱里拿出一件黑绸子的大襟衣,她让我摸一摸,“你看看,是不是不一样?”

泛着微光的衣裳躺在了我的手上,那么轻,带一点凉意,仿佛是一团轻柔的夜色,像是一片厚重的影子。

她将它打开,小心地放在那铺着细白棉布的台面上。她的神态,让我想起了手术前护士仔细准备器械和敷料的样子。

这件衣裳和我平常穿的那些好像的确不太一样,但我无法明言。它好像没有约束,好像是自由生长的,像是流动的河水,像是一团云,比起我曾经在城市里穿过的那些衣服,它是那么自然,舒服,好像原本就是这世界的一部分。

她笑着抓着我的手,让我的手指去感觉布料的边缘,那件衣服的每一道边缘。她又拿了一件给客人做的衣服让我比较。我似乎找到了头绪。我说,这件大襟衣的做工似乎更精致。“看不到线迹。”我仔细地找着,却还是找不到线迹,只有隐约的一点一点,像是月光下湖面一点点的涟漪。我的年纪虽然大了,可我的眼力还很好,我身体的机能维持得很好。

“这里,”我指给她看,但我忍不住惊叹,我对照着另一件,那是缝纫机制作的袖边,那么明显的线迹,裸露在外,看起来那么的粗糙,就像是生了虫眼的树叶。

我终于明白她要让我看什么了。我重新审视着那件安静的黑衣,还有那些轻盈却又结实的装饰,就仿佛是从那件衣服上生长出来的一样,像是花的叶子,像是树干上的果实,它们仿佛就该在一起,完整而契合。

“真好看。”我赞叹道。

她得意地说,“这是我爷给我奶做的,他给我奶做了好些衣裳,我都留着。”


后来她缝到袖口以及衣摆的时候,给我看了她是怎么缝制的,以及为什么看不到线迹。所有的地方,线迹都被巧妙地隐藏了起来,尤其是那些衣片的边缘。

她先给我看袖口。袖笼还不曾缝合起来,平摊在那里,是一片坦然的面料。她指给我看边缘的部分,那是布料的毛边,她扯了一根棉线,含在嘴巴里,然后用浸湿的棉线在袖口压出一道微微的湿痕,然后她沿着那道湿痕,像是折纸一样,把毛边朝里折了进去。然后她如法炮制,又叠了一次,这样,布料的毛边就被包裹在折好的面料里了,丝毫看不出剪开的痕迹。烫好的折痕是那么整齐,仿佛一条笔直的线。她拿熨斗妥帖地将折好的袖边熨好,然后取出一根针,穿好线,告诉我怎么将这道布边固定在面料上。

她将线埋藏在那折痕下,然后一针穿出来,针尖在紧贴着折痕的面料上挑出一根丝,穿过去,然后又藏回到那均匀笔直的折痕下。一针又一针,她将那折好的袖边不着痕迹地固定在袖口的内侧,无论从里还是从外看去,几乎看不到任何缝合和固定的痕迹。那道边缘浑然天成,看着柔软而完整,自然而然,就像是树林里的一片叶子,像是大海中的一枚贝壳,像是山间的一道溪流。

我内心感到了一种奇异的震动,我望着她,那时我才突然想到,我遇到她,也许是有缘由的。

她告诉我,“缝这样一件,缝纫机我都能踩十来件了。”那是很精细的缝法,机器做不出来。她给我做的这件衣裳,就像是她曾经给我看的那件大襟衣,所有缝合的地方没有一个线头,所有的缝缝都笔直匀称,拐弯的地方圆润柔软,所有的线迹都埋在布料内里,不露出来丝毫。

那些剪开的痕迹,那些边缘的部分,都被妥当地藏了起来,固定好,缝制那样一件衣服,恐怕不止耗费千针万线,可你几乎看不到线的痕迹。

看着那件衣裳,我突然想到一个词。

我说,“天衣无缝,说得就是这样的衣服吧,乍一看,都找不到衣缝的位置。”

她听了很得意,高兴得像个孩子,连声说,“可不是嘛,天女不就是裁缝吗?形容一个好裁缝,就该用这个词!”

我微微一笑,因为她很高兴,所以我也不忍心纠正她。这是很久以前的一个典故。一个人遇到了天上的织女,看到了她缝制的衣服,奇怪为什么找不到衣缝,天女告诉他,天衣本非针线所为。

虽然到了后来,人们用这个词,已经不是取它本来的意思了。

她想起过去的事,跟我说,“我小时候看着我爷给我奶做寿衣。我奶那时候病了,我爷就给她缝了一整套的寿衣,好些件呢,我亲眼看着他缝的。那时候他们都全是手缝的,哪里用过缝纫机。缝得多好呀,现在见不着这么好的衣裳了。”她又拿起那件衣服,就像小孩子忍不住要卖弄,但那种纯真的可爱简直让人感动。

那时候我想,衣服和衣服,是那么不一样,就像是人一样。

“现在的衣服,和过去的也已经不一样了。不只是剪裁和缝合的方式,很多东西都变了。衣片,袖子,开领的式样,衣缘的处理,很多东西都变了,”她说,“人们都要做最新式样的衣服,穿这种衣裳的人太少了。等我死了,就要穿这样的寿衣。”

一整套,九件。她说,“那是必须要有的。上路的时候穿。那是福气。”

大约是我的年纪太大了,又没有儿女亲人,秀珍很为我挂心,曾经跟我说过,还是应该做一身白事穿的寿衣备着。

那时候我没有说话,只是笑笑。我想,我很快就会迎来死亡,秀珍,谢谢你,但我怕你来不及。

况且,连我自己都不能预知到我的死亡将会是如何的形态。做得再好的寿衣,于我来说,又有什么用处呢?

但她决意要替我再做一套寿衣。她说,华姐,你这么照顾我,这套寿衣算是我对你的一点心意。

她这个人,一旦拿定了主意,就没人能说得动她了。我听说她因为坚决不肯要孩子,还受过家里人的打骂。我听说她丈夫是个接班的,意思就是,他自己找不到工作,而他的母亲,也就是秀珍的婆婆,提前办了退休,好让他接替自己的工作,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来源。他跟秀珍结婚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副境况。我也听说他们两个为着想要小孩的事儿总闹矛盾。小地方,对这种事情总是特别关注和好奇,没有谁能例外。有时候我听到来做衣裳的人都劝过她。但她就是那么固执,她说,我还这么年轻,好多事情都没做,等迟两年再要孩子。

那他们也不该打你。没人的时候,我私下这么对她说。

她只说,也是我太倔了,跟婆婆顶嘴。她本来就不喜欢我,我又不顺她的心。她又说,一家人,怎么能没有个磕磕绊绊呢?过去就过去了,没啥。

我就不好说什么了。

她对于衣服上的事情也很固执。

她有她的讲究,也有她的看法。她常跟我说,“什么人穿什么衣裳,不合适的衣裳,穿在身上就不自在。”

我同她开玩笑,我问她,“那,我适合穿什么样的衣裳。”

“你穿什么都好看,”她说,“华姐,你有气质。”


气质。

气质。我回到这里,他们常常提起我的父亲,也总说他有气质。

那个去世的,受人尊敬的华校长,那个在上山下乡运动中,自告奋勇地离开了上海,来到了西北的青年,然后在戈壁滩的小城里,他和他的恋人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女儿。再然后,在他们女儿五岁的时候,他的妻子返回了上海,而他拒绝了返城指标,留在了这里。

那个人就是我的父亲。

我还记得我小时候过生日,他给我买红色小羊皮的皮鞋,买连衣裙,给我买漂亮的文具,笨拙地给我梳头。

偶尔,他会说,“以前你小的时候,总是问妈妈为什么不在了。后来,……你生了一场病,你就不问了。我开始以为你是伤透了心,”说到这里,他还笑了一下,然后他问我,“你不记得她了吧?”

我摇头。我的确不记得她。但我在家里的相框上看到过她,她,和我的父亲,和曾经的我。

后来我去上海,她联系过我,我们见了一面,却几乎无话可说。她看到的,是她女儿的躯壳,可对我来说,她却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我记得那是一家上海菜的饭馆,她点了很多上海菜。我还记得她让我吃那个醉蟹,那种微凉,醺然的味道真的异常陌生。再后来,她生了病,找过我,我给她联系过医院和手术,等她住院的时候,我又去看过她几次,也就仅此而已了。

但是父亲一直记得她。他活着的时候,总是提起她,仿佛辩解般地说道,这里的确太苦了。

很多年以后我回来,这里已经比那时候好了很多,有了巨大的、人工挖凿的湖泊和公园,有了笔直的、宽敞的道路,有了崭新的校车,有了免费公交,一切都变得更好了,可惜他已经看不到了。

他的学生像是沙石一样,被风吹散了,落在各处。

他们常常提起他,说他是春风遍人间,桃李满天下。

他去世之后,还有人不知道他的死讯,会前来探望。

他甚至死也死在了这里,这片他奉献了大半辈子的戈壁之上。

而不是千里之外的上海。

在这一点上,他跟我的母亲就完全不一样。

而我长大以后,回望过去的一切,我才感到庆幸,我遇到的是他。

我年幼的时候,我的父亲常跟我说,“你不用努力像她,没关系,做你自己就好了。”那时候,我以为他说的是那个相框里的母亲,那个我没见过的母亲。

我记得他摸着我的头,沉默地看着我,那时候我虽然还不明白,但我知道他有心事。后来,当我在这个躯壳里,在这个社会里生存得久了,我才逐渐地明白他当时的心情。

或许我在这副身体里生活得太久,我已经更像一个人类,而不是我原本的面貌了。

可我本来是个异类。

就像我将要出生的孩子一样,我们都是异类。甚至到今时今刻,我都不知自己究竟是何物,来自何方,我真正的母亲又是什么。

我一直想,我那可怜的父亲啊,当他的妻子离开了他,而他年幼的女儿又死去时,他心里究竟想些什么?

那一刻的情形我不得而知。但我猜测着,当对那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我,懵懂地爬进她年幼的身体时,当我伸展拳脚,舒展开来身体,当我在她的体内适应着,就像是穿上了一件崭新或者半旧的衣裳,然后睁开眼睛,在他面前坐了起来的时候,他究竟想些什么?

我甚至已经记不清他当时的表情了。也许是因为那时候的我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这具躯壳。

最初,我想他应当是狂喜的,再然后,当他逐渐发现了真相之后,发现他亲爱的女儿,那个五岁小孩子身体里的到底是什么之后,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了,他还能做什么呢?他恐怕只能默然地接受这一切。

而那时,我已经开始有记忆了。

那时的我还在挣扎着想要努力活下去,我正忙着适应这件簇新的,巨大的,沉重的衣服,我天然而本能地知道,如果我无法在最初适应它,那么我就会在这件衣服里死去,会象这件衣服原本的主人一样,消失不见。

我时常地发着高烧,一旦有点不适,我就容易生病,昏迷不醒,这些都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但我知道他什么都知道。那时候的他,恐怕倍受折磨吧,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他要废寝忘食地照顾一个生病的孩子,时刻地看着她熟悉的脸庞,念着她原本的名字。

后来,他说要给我改名,那已经是我上小学前的事情了,他拿了一本字典,让我自己挑个名字。

“原本的名字不好吗?为什么不能用了?”我问他,我那时还不能很好地体察人心,但我还是察觉到了。那是我看不到的东西,但我能感觉到。这就好像是这个躯体的本能,就像人类会本能地察觉到身后有人,察觉到有人在观察自己一样。

他没有坚持让我改名字。然后,我就一直用着那个小女孩原本的名字。

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好像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着,跟之前没什么不同。

“什么气质呢?”我问她。

以前,我从来没有追问过任何人这个问题。但我已经快走到生命的尽头了,又何妨放肆一下。

她想了想,说,“一看就是读了很多书,有学问的那种人。”

读书人。经常有人这么形容过我的父亲。知识分子。

我垂下了眼帘。

后来,我带秀珍去看他的照片。不为什么。

不过我家里没有,我也没有带回来。我带秀珍去了我的母校。那也是我父亲的学校。那里就像是他的另一个孩子。他的照片挂在学校的墙面上,那是一栋陈旧却结实的苏式建筑,那红砖的颜色已经变淡,可它仍然还存在,未被推倒重建,这已经让我很惊讶了。

她看了看那张高高挂起的照片,然后看我,说,“你的长相不太像你的父亲,但你们的气质很像,特别像,笑起来尤其像。”

我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连我自己也没有料到,我听到这句话时,心里会那么高兴。到了这把年纪,还会这么高兴,也真是奇怪。

那些日子,我一直和秀珍在一起。

我的衣服做好了,她让我试穿,我就顺便请她来家里坐坐。她本来应该在家休息的。那个市场因为需要临时修整而关闭了,可她还是每天都出来。我问她为什么不趁机在家歇几天,她只说,家里太闹了,出来清净。可她进不去市场,也没其他地方可以去,她有时候去公园一呆就是一整天,好像就是为了打发时间,这让我想起自己。

我知道她不想留在那个家里,所以我就请她来家里玩,我只是一个孤单的老人,家里多一个人陪伴,也不嫌吵闹。我还说,如果有活儿要干,也可以拿到我这里来。她高兴极了,但她只带了不多的衣料,她解释说,姐姐的孩子要出世了,她要给那孩子做几件衣裳。

小孩子穿的衣裳叫做和尚衣。也是偏襟的,系带子。她给我看怎么剪裁,怎么缝制。小孩子长得太快了,她说,和尚衣的话,小孩子穿好。大了的话,带子系松一点,穿好几层,却不累赘,又舒服,又保暖,又不用老买新衣裳。她说,她小时候穿的也是这种。

我想起我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它还是一个小小的形状,我能感觉得到。我一直想,等它长大,它会去哪里呢?是否还能像我一样找到一具合适的身体呢?它还会遇到像我父亲一样的人吗?

我恐怕是看不到它的。就象我从未见过我真正的母亲一样。

我不能像人类的母亲一样为它做件衣裳,这是多么遗憾的一件事呀。

秀珍总是很敏锐的,她好像天生就对这一切有着超凡的感知力,虽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可她的天性让她自然而然地就能领会他人的心情。

哪怕是像我这样的异类。

她说,华姐,你要是闲着发闷,不如我教你做衣服吧?先做和尚衣,很简单,很好做。不是那种西式剪裁,就是老人以前给娃娃做的衣服,简单得很,你一学就会。我教你吧。

我很怀疑“一学就会”这个词,但她已经热情地张罗了起来。

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的确孕育着一个生命。可我甚至不知道在那一刻来临之前,一切究竟会是怎样。没有同类教习我,我在茫茫人海之中,是一个孤独的异类。

给它准备人类孩童的和尚衣,这听起来像是一件蠢事。

我开了口,那声音都不像是我自己的。仿佛这个躯壳终于有了自己的意志,在许多年后。

我听到自己说,“好,我来试试。”

她开始教我剪裁,教我定尺寸。小孩子的尺寸几乎不用怎么算,都是固定的。她教我怎么拿剪子,怎么托住或者按住面料,怎么找面料的经纬,怎么裁开面料,怎么计算面料,怎么节省地在一块面料上排定衣片的位置,如果衣片排好面料宽度又不够的话,怎么巧妙地接一截袖子。她还教我怎么把领缘固定在衣身上,怎么缝出一条漂亮的带子,用来固定前后的衣片。

一切都变得那么灵活,精巧,又实用,又具有装饰性,事物的两面在这里展露出来,又结合起来,天然,游刃有余,没有那么多固定的约束。

剩下来的,就是练习了。

她捏着针说,“熟能生巧,华姐,我心里烦的时候,缝两针,心情就平静了。”

真的吗?我上手术台的时候,似乎并不觉得有多么的特别啊。

她笑着看我,似乎是在考验我,她说,“华姐,你挑一根针。”

我观察着,拿起了那枚相对比较细的钢针。

针也分很多尺寸,有绣花针,有缝衣针,其实很简单,针越粗,线迹就越明显。就像是鞋匠会用更粗的针。而给小孩子缝衣服的秀珍,她用了最细的针,也用了最好的布料,她的针脚细密,缝得那么紧固,结实,完美,当熨烫完毕,那本应该有线迹的地方,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鼓励着我,说,华姐做一件吧,试试看。

好。我在心里说道,或许可以送给我的孩子。我说得很认真,就像是在欺骗我自己一样。

我甚至无法想象它具体的模样和轮廓。我连我自己的本来面貌都不清晰。我看着镜子,我看到那个年迈的女人,她是多年前死掉的那个五岁小女孩,可这是我真正的样子和形状吗?

我知道它会是小小的,将来会象寄生蟹一样,像我一样,找到一个躯壳,一个房子,一件坚硬的衣服,然后存活下去。就像我当年所做的那样。

一切都是运气。

在那之前,我能给我未出世的孩子什么呢?什么也给不了,除了这件小小的衣裳。这件礼物它甚至用不到,可这是它的母亲唯一懂得的。她生活在人世间太久,她搞不懂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后代,她只懂得人类的生活方式,她也只能生活在人类之间,像是一个虚假的影子。

她是谁呢?她是人类吗?

不,她是一个异类。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她只是看上去像是一个人类,仅此而已。

秀珍耐心地教着我,她在这方面,有着特别的天才。她具有热情,又充满耐心,我第一次缝出来的线迹,怎么看都歪歪扭扭的,她却极为热情地夸奖我,说第一次能奉承这样就已经很厉害了,说我不愧是外科大夫。

我不好意思地听着她的夸奖,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受之有愧,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天分。人们都说我是个努力而且勤奋的人。我在医学院念书的时候,可以一个人买一串葡萄,然后独自练习很久而不觉得厌倦。父亲也曾经夸过我这一点,他说我有恒心,有毅力,他说我肯定能够成功。虽然对此我不太确定。

什么是成功呢?我甚至不确定我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在这一点上,秀珍比我强多了。她告诉我她喜欢什么,她喜欢做一个裁缝,裁衣服,缝衣服,让她觉得宁静,快活。如果自己琢磨出一个漂亮的样式,她就会高兴好久。她说,她学习了所有能学到的课程,所有那些西式剪裁,立体剪裁,她甚至问我,“华姐,我想去大城市试试我的手艺,你说怎么样?”

我不想打消她的热情,但我害怕她这种对大城市的盲目向往。所以我谨慎地说道,“我见过上海有定制服装的店,不过那种的,老店比较多,而且,上海人有些……,”我想了想,“有些势利,就是,如果你没名气,看起来又是从小地方过去的,他们可能不会请你做衣服。”

我不太明白,她有一门很好的手艺,有自己的摊位,生意也不错,如果是因为家庭的缘故,那么她可以试着离婚,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

我当初离开,是因为父亲去世了,而我又考上了大学。我的离开是那么顺理成章,这里什么都没有,而我又无法和父亲的灵魂交流。我甚至不知道那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人类无数的书本里都提过灵魂,或者鬼魂,或者另一个世界。可父亲死去以后,我坐在他的房间里彻夜地等着,我试过各种方式,我点着灯,关着灯,我点上蜡烛,或者什么也不点,房间里一片漆黑。我总开着窗,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半夜的小城那么安静,有时候能听到远方的火车鸣笛。我独自一人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到来。

可他从来没有回来过。也许是因为我是个异类,占据着人类的躯壳,却没有人类的灵魂。

他再也不会在清晨来叫醒我了,再也不会给我炒三个菜,然后看着我,说囡囡多吃点。他也不会去书店买了很多书带回来,送给我看,教我如何分辨好与坏。一切都结束了。死亡就是人类的终点,而在那之后,什么都没有。

于是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没办法再在这个地方继续生活下去。我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不在这里,尽管我知道他死去了,不在了,但我还是不能接受。

我曾想过,如果当初他的女儿并没有死去,如果我没有钻进那个死去孩子的身体,他会怎么样?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个话题。我想,人类大概就是这样。他们总是回避着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装作一切都还正常。

可我总觉着,如果没有我的话,恐怕他不会这么早离开。一切总不会比现在更坏吧。是我的来到折磨着他,是我一路耗尽了他的生命。我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向他宣告着那个五岁小女孩的死亡。

生与死,是无法并存的。

在这一点上,秀珍就和我完全不同。她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离开上海,所以她直接就问。我应付别人的那些回答,被她一眼就看穿了,所以我也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因为我想死在这里。

我已经快到生命的尽头了,我想我再做错点什么,说错点什么,应该也没什么关系。有谁能责怪一个老人的心愿呢?

秀珍听了只是点点头,她说,“我爷也是那么说的。”

她告诉我,她的爷爷年轻的时候去了四川,后来解放了,他就回来了。“他总是说,死也要死得离家近点。”她笑了一下,“结果他活得比我爸还长。”

她拨弄着手里的丝线,她需要捻一个双股线,用来缝一段装饰线,她又说,“我们家里其他人都短命,就我爷活得长。”

那一次,我才知道,她家里的亲人差不多都没了。她年纪还那么轻,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那些从祖辈传递下来的经验和技巧帮了她很多,她又是那么认真肯钻研的性子,让她的手艺变得越来越好,回头客也很多。虽然是直爽倔强,容易得罪人的性子,可她有自己的方式来补救这一切。

她跟我说,人哪有不穿衣服的。可衣服有各样的,人也有各样的,如果穿了不合适的衣服,衣服看着别扭,自己也会觉着不舒服。她说,“拿了杂志里的样子,让我照做,我可以照做,那没问题。可然后呢?”她总会找出法子,巧妙地帮他们掩饰自己的缺陷,让客人的衣裳更得体,更舒适。

她在这方面,的确是个天才。我还记得市场还开的时候,她是如何给她的客人们调整肩膀,腰臀,袖口的,她有一双妙手,也有一双尺子般的眼。她说,人人都要穿衣裳,可什么人穿什么样的衣裳,有人自己一辈子还想不明白呢。

我想,这话的确不错。

没有谁能不穿衣服,赤身露体地走在这世间。警察,船员,军人,都穿着标示他们身份的衣服。不穿衣服,人何以为人呢?

可是,衣裳是你吗?还是你的一部分?

我想起手术台上的那些身体,那些被我剖开的身体,那些被我取出的组织和细胞,那些被吸走的血液和淋巴,那些是身体的一部分吧?离开了身体后,还是吗?失去了那些,那个人还是那个人吗?还是有所不同?放进去一块新的血肉,打进去新鲜的血浆,躺在那里的那个人醒来之后,还是原本的他吗?

我不记得我原本是什么样子,我与这副身体一同苏醒过来。我总得承认,这个皮囊,的确塑造了如今的我。

我原本没有这样的手指,没有这样的躯体,没有这样薄薄的眼皮,没有这样的白发。有时候我脱掉身上所有的衣服,站在镜子前面,我看着那具瘦小的身躯,那个单薄的皮囊,它止不住地苍老,已经到了生命的终点,它和我那个小小的,原本的身体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就像是孢子和病毒那样紧密的在一起。

这个身体既不是我,又是我。我既不是我,又是我。有时候我都要被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搞糊涂了。如果我没有遇到这个身体,没有遇到父亲,那么我会怎样,我会寄生在另一具身体上吗?我会变成一只鸟,还是一只猫,又或者是一匹马?

如果我没有遇到我的父亲,我没有读过那么多的书,我没有上医学院,没有去上海,一切又会变成怎样?

这个身体已经接近了终点,应该快要不行了,她和我原本的身体作为一个紧密的整体,它们从每一个细胞,每一滴血液里发出警告,再一次告诉我,选择吧,在一切灯枯油尽之前,你是否要留下一个后代。

象我这样的孤雌繁殖在自然界似乎并不少见,就算平常不是孤雌繁殖的生物,偶尔也会出现此类现象。

年轻的时候,我自知是个异类,所以我拒绝了那种本能的召唤。

但是在死亡来临之前,我考虑了很久。甚至只是一种好奇,我到底是什么,我是怎么来到这个世间,又是如何存活了下来。我死后会是什么样,我的后代还会存在吗?

这个念头弄得我无法安宁。

我不好说是我屈从于本能,还是我做出了选择。但当我下定决心之后,很快,我能感觉到,我的孩子,小小的孩子,在我的体内出现了。我所有的能量都为它贮备着,而我的生命有了长度和终点,虽然我还不知道那一点在那里,但我感觉得到。

好像从那一刻开始,我隐约地知道了,我曾经是什么。

那些知觉是那么的模糊,就好像从睡梦里,从呼吸里,从血液里进入你的头脑,你的心脏。你看到了你的形状,你的本来,你的全部和曾经,还有你的未来。那时你能感觉到,在死亡的那一刻,才是你终将自由的那一刻。那时你将离开这具躯体,就像是灵魂找到了归宿。

关于这个,秀珍从未跟我讨论过。我想,她大概是觉着我是个年迈的老人,死亡这样沉重的话题,于我,并不怎么合适。

但有一次,我们曾经离这个话题很近。有天她看起来很憔悴,胳膊上戴了一圈黑布,那是孝箍。我知道她的父母早都已经不在了,所以就多看了一眼。她告诉我,是她的婆婆去世了。

我让她节哀,注意保重身体,她突然说,她的丈夫要她为老人赶制一整套的寿衣。

我很意外,这怎么来得及?老人过了头七就要入土,寿衣应该早备下才对。

她直愣愣地看着我,她说,“我之前要给妈做,给她手缝一套,她不许,说我想咒她早死!”

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人怎么可以这样颠倒是非黑白呢。我说,“你也是好意,那现在怎么办,这样赶,只能买了,你做得过来吗?老人一走,家里的事还照顾不过来呢。”

她摇头说,“我不做。”

我斟酌了一下,说,“其实可以买,心意到了就好,老人泉下有知,也知道的。”

她又摇头,“他说我对妈不够好,说我该尽尽心意,他说我是个裁缝,这是该我的。”

这句话让我很不舒服,但这毕竟是他们夫妻间的事,我说,“那怎么办?”

她说,“我不买,我也不做。”

我可没料到她是这个意思。她坚决地说道,“我不做。我以前觉得我还年轻,想晚点要孩子,所以总觉得对不起他们。可我拼死拼活地挣钱,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我做错了什么?妈不待见我也就算了,他呢?他还有点良心吗?”她说得激动起来,突然拉起袖子,裤管,让我看她身上的伤,到处都是醒目的淤青,有些已经紫得发黑了,当初恐怕伤得不轻,还有些地方才刚渗出斑斑的青点。她发着抖,说,“昨天又为了这个事情吵架,他就打我。”

就好像系紧的米袋被戳破了,于是止不住地流泻着。

她以前从来不说这些,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那怎么办呢?”我轻声问她。这种事总需要有个解决办法。只是对着外人倾诉,对事情是不会有任何帮助的。

她似乎平静了下来,眼神转向了别处,固执的说道,“我不做,我客人的衣服还做不完呢。”她的双手交握,放在那张干净整洁的台面上,微微地颤抖着。

那是我头一次透过层层的迷雾,看到了她的生活。就像是透过她的躯壳,看到了她发抖的灵魂一样。

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它一直在那里,但人们通常不会怎么注意到,除非它突然掉下来,或者它的亮度暴涨,才会引起一些特别的瞩目。

我知道,也听市场的人说过,他有时候会打秀珍,但只是偶尔,并不是很过分。他们说,他有时候喝多了就那样,不喝酒的时候,他看起来很正常的,那孩子挺好的。

他们都这么说。

但我还一次也没见过他。

这让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他们好像都只存在于他人的话语间,而不是真实的人类。直到你真正见到了他们,才能意识这其间的区别。

在那之后,她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她看起来更狼狈,更憔悴。

她的手上,脸上,脖子上,慢慢都有了明显的伤。就好像蔓延的霉斑,终于伸展到了太阳底下,到了衣服遮不住的地方,大胆而放肆地吞噬着她的肉体。

我凭借这副躯体,在人间生活了这么久,只要活着,这种事情时不时地就会遇见或者听说。这颗蓝色的星球上有那么多的人类,也有太多的可能性,这是人类最美好的一面,也是人类最可怕的一面。

理性的思考这一切,我知道总有些不太好的事情会发生,但当那一切就发生在你的身边,发生在你的眼前时,总是让人格外地难过。

秀珍将是我生命里熟识的最后一个人。某一日,我将要死去,可她的生命还很长久。她曾是那么热情,生机勃勃,我不希望她陷入恐惧和痛苦不能自拔,我不想看到她一蹶不振,我想要帮助她。

所以当她跟我开口,说想要在我那里暂住几天的时候,我立刻就答应了。

她把摊位上所有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衣料,布头,针线,熨衣板,面料,她把所有的一切都收拾好,放在一口大箱子里,然后拿了一把锁头锁上。

在离开之前,她一个人坐在箱子前面,失魂落魄地看着那把锁头。

我坐在她身旁,可我也不知要如何安慰她,我问她,“你真的不回去了吗?”

她看着我,然后把另一侧脸上的伤转给我看,反问道,“华姐,我还能回去吗?”

我说,“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虽然我也知道,这个问题,她恐怕并没有答案。

没有人愿意赤身露体。抛弃过往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因为那是旧的自我,是血肉的一部分。

她的脸上露出了迷茫的表情,然后她说,“我去上海好不好?华姐,你觉得,我在上海,能有口饭吃不?”

她已经乱了方寸,没了主意。这个小小的城镇,她实在无处躲藏。可难道除了上海,她就不知道还能去哪里,还能投奔谁了吗?

我觉得胸口发闷,那时我当年离开时也不曾体会过的情感。

我说,“不要怕,总会有办法的。你实在要去上海,我帮你想想办法。”

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到了浮木,她抓紧了我的手腕,甚至攥得我生疼。她一遍遍地说道,“华姐,谢谢,谢谢!”

我摸了摸她的头,我能感觉得到她的颤抖,我只好慢慢地安慰她,我说,“没事儿,不要害怕,不会有事儿的。”

她像个孩子似的嚎啕大哭,泪水濡湿了我的胸口,我看着她,却又仿佛隔着一层什么。

可哭到了最后,她也没再说什么。市场里有人过来看着她,劝她两句,翻来覆去也不过是那些,她也不说话,那些人无声地叹口气,然后又离开了。

哭完之后,她神情恍惚地坐在那口大箱子上,整个人像一具空壳。

我扶她起来,帮她把摊位锁了,带她一起离开市场。

我带她回家以后,她坐在沙发上,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我给她倒了一杯水,就出去买菜了,等买菜回来又做饭,到了傍晚,天色变暗,我打开了客厅的灯,她仿佛受惊一样地看向我,而她面前的那杯水,动都没有动。

我在她身边坐下来,问她,要不要报警。

她眼睛红了,愤怒地说道,没用的,他们只会调解。

我不懂她的心情,又追问道,“那你有没有别的亲戚,朋友?”

她直愣愣地看着我,好像奇怪我问得话。“他知道他们的住处,我不能去他们那里。我要去上海。”她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又说了一遍,更坚定,像是下定了决心,“我要去上海。”然后她变得平静,“华姐,我要去上海。”

我想了想,我说,“先吃饭吧。”

那天我头一次那么认真地做了一顿饭,我还炒了三个菜,都放了点肉。我还煮了浓稠的米粥,还切了一个咸鸭蛋,切了点现买的咸菜。就象爸爸当年做的一样丰盛。

那些都是给她准备的,我已经不需要吃什么了。

我希望她能多吃一点,吃结实一点,多一点力气,早点恢复过来。我能做的也许不多,可我还是希望她能向前看,毕竟过去的已经发生了,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的补救。

我记得在饭桌前,爸爸常常看着我吃饭。那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学会了跟他相处,却不知道是他在学着与我相处。

我会放下筷子,跟他说,“爸爸,你也吃。”

他喃喃地说,“好,爸爸吃,爸爸也吃。”

他看着我,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他摸着我短短的头发,因为我头部受过伤,所以剃过头,头发长出来短短的,毛茸茸的,他有时候说,像个小子。

后来,我已经彻底适应了人类社会,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我才终于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着我,想起了他死去的女儿。他的女儿还活着,却已经不是那个还在五岁的小女孩了。他的女儿失去了一切的可能性,在那个躯体里的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是什么。他照顾着她,养活着她,把她当做一个真正的人一样来照料。

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这件事,也不知道他应付得如何,我只知道他关心我,爱护我。据我的观察,他做得比大多数人类都要好。可惜那时我对这一点感受还不深,那时我也在挣扎着活下去,想要适应他,适应这个社会,我急速地学习着,他是我最近的参照,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和异样,不知道对于人类来说,他并不是最普通的那一个。

他放弃了他的故乡,他的妻子,他的婚姻,他的前途,他留在了大西北,就像是一棵倔强的红柳树,把根扎在了砂石中。然后他失去了他的妻子,他的孩子。病床前,他捧着他年幼的女儿,不知道她的身体里究竟是什么,可他从来没有问过,他也没有流露过任何一丝探询的意思。

直到他死去之前,我还是懵懵懂懂的,很多事情我都来不及,也想不到去问他。当然,他也从未问过我。

我是不懂,他却是极端地克制着。他给予了很多,却几乎不怎么索取。我读过很多书,可我总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他。

他曾经提到他的妻子,我的母亲。他提到这里对她来说太荒凉,太寂寞了。他偶尔也会提起我小的时候。对我来说,那就是五岁之前的事情,一切对我来说其实都没有意义,在我进入这个身体之前,我对她一无所知。

他怀念的那些,都已经不在他身旁了。

更多的时候,他教我八千里路云和月,他教我Here lies one whose name was written in water,他教我力的作用总是相互的。

我以为那些都是一个人类应当必备的。

后来我才知道,并不是。

在我日后所见到的所有那些人类中,才华和卑劣,美好和空虚,无知和热情,都难以置信地糅杂在一起。

而我的父亲,给了我一个最纯粹的样本,让我失去了对人世间最直接的认识。

当我将要死去的时候,当我还是人类的形态,我只想离我的父亲更近一点,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可我知道他是什么。

这是我唯一确信的事情了。

我们的生活,只不过平静了两天而已。然后,到了第三天中午,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她的丈夫找上门来了。

那时候我还在给她收拾东西,联系朋友,希望她离开这里到了上海以后,能一切顺利。

然后我亲眼看见了她的丈夫,那是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是个小个子男人,看起来很普通,就像是人群里的任何一个人。既不是特别强壮,也不是特别精明,看起来只是很普通的一个人。

不知道他怎么找到这里的,不过这个城镇太小了,想想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坚持不懈地敲着我的门,秀珍一直央求我不要开门,但我总觉得还可以同他讲些道理,于是我打开门放他进来。

很快,我就发现我犯了个错。

他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径直地走了进来,差点儿撞倒我。我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那时还是白天。楼里大部分人都去上班了,我头一次感到恐惧,我想也许我应该早点让秀珍离开,也许我的确不该开门。

他的眼睛看起来很奇怪,不知道是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还是什么原因,他的眼球好像鱼眼一样朝外突着,眼白的地方全是红血丝,看起来像是充血了一样。

我看到他叫她回家,恼羞成怒地辱骂着她,推搡着要她出去,要她离开,可她不愿意,于是他拉住她的手,想要把她拖出去,他还不住地踢着她的小腿。他眼里根本没有我,就像是一头恶臭的疯狗,一心只想把这个不听话的女人弄回去。房间里充满了那种熏人的酒臭,让人简直无法呼吸。

她不愿意跟他回去,不愿意给他生孩子,不愿意给他的母亲做一整套寿衣。可是这个狂暴的男人还是不住地提起那些。那些话就像是导火索,点燃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开始尖叫,开始撕咬,她已经顾不得体面了,就像是一只发狂的野兽,跟那个醉酒的男人厮打在了一起。我试图上去劝阻,却被他一把推倒。我实在太虚弱了,我,还有我的这副躯体,我的头撞到了白色的墙上,发出沉重的响声,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了,我看到眼前有东西在晃动,就好像泥偶摔裂了一样。

我的身体软了下去,眼前的影像天旋地转,耳朵仿佛浸在了水里。一切都变得遥远,就在这混乱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那一刻就要来到了,我听到身体里每一滴血液,每一个细胞的叫嚣,那将是最后一刻,而那一刻因为某些原因而不得不提前发生了。它们告诫我,要准备好,马上,马上就要来了,马上就要发生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通过什么方式,将要如何地发生,但我就是知道。

而在我外面的世界,在我的身旁,我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清醒了起来,还带着慌乱,他说着什么话,我每个字都听到了,可我却无法将它们拼凑成完整的句子。但很快的,他又被什么惹怒了,他骂着狠话,不知道是因为我,还是因为秀珍。但我听到秀珍尖叫起来,她跌跌撞撞地钻进了厨房,抄起了什么。然后我听到秀珍吃痛的声音,我听到刀掉在地面的声音,我听到他在狠狠地扇她,揪着她的头发踢她。她发出了野兽般的喘息声和尖叫声,然后我听到什么裂开的声音,就像是一个陶罐摔在了地上。

那一刻,我好像从长久的混沌和懵懂中苏醒了过来,有一部分小小的自我一直都在沉睡着,在那一刻,它清醒了过来,它急切地需要脱离这具躯壳,它要挣脱那个保护了它很久的盔甲,它想要脱下那件终于变得陈旧而无力的衣裳。可是它不知如何着手。那是一件完美的,没有缝隙的衣服,它穿着了太久,这就是它的一部分,是它的身体,是它的自我,是它公之于众的那些,也是它用来伪装的那些。

它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它伸手在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上急促地探询着,触摸着,它解开了那些束缚它的衣物,然后伸手寻找着一个位置,一个缝隙,一个点,一个可以开始的地方。

然后它找到了那个地方,就在胸口以下,小腹以上,一般在身体的正中,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缝隙,给予一个人最初的生命,让它可以与母体相连,也与世界隔绝。

它努力地撕开它,就像是一只终于破茧的成虫,那将是它生命最终的形态,而它终于可以目睹自己的形状,也可以生产自己唯一的后代了。

在最后那一刻,在死亡之前,在生命之前,它终于要面对赤裸的自己,终于能够如同来时一般来,去时一般去。

那时候,它高高地飞翔了起来,这个房子里的一切都看起来那么怪异。

它看到那个男人躺在血泊里,看到秀珍惊恐的神情,她的双眼紧紧地盯着它,啊,这可怜的孩子,她知道它是谁吗?

她会知道的。

但它不知道她能不能够接受这一切。

它与她同时目睹着这一切。它的灵魂仿佛飘出了这个躯体,俯瞰着这世间的一切。

但那一刻,离开躯壳的,只是化成成虫的它。它飞翔着,在金色的灰尘里,在透明的阳光里,在这件熟悉而空旷的房间里。

生产的欲望逼迫着它,催促着它,它降落着,探询着,最后仿佛本能一般,它落在了那个小个子男人的脸上。

这个人已经死了。秀珍动也不动地靠着墙,她还在呼吸着,她的心脏砰砰直跳,它听得到,就好像人类的鼓膜还生在它的身上。但那是不可能的,它已经离开了它的衣服,也许这一切只是它的幻觉。

她紧紧地盯着他,也盯着它,仿佛害怕他再次爬起来。

它看着自己身下的那个死人。其实,过了这么久,学习了那么多,它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那么的对待另一个人。

但,终点到来了。一切都不可抗拒。命运的环节终于在这一刻关联起来了。它急切地钻了进去,生命的最后一刻,它钻进了那个已经死亡的躯体。

生产将会耗尽它最后的生命。而它终于明白了最初的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那是它的母亲为它选择的躯体。它品尝着死亡的滋味,也品尝着生命的欢愉。

而在那之前,它用尽了全力,用那个死去人类的声音一遍遍的重复着,不要怕,秀珍,不要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没事的。

秀珍跪着爬到了他的身边,她还握着那把菜刀,地上都是扭曲的血迹,她看起来那么难以置信。

他一遍遍地说着,没事儿,秀珍,不要害怕,不会有事儿的。这个人已经死了。你可以去上海了。

秀珍怔怔地,突然扔下了菜刀,疯了一样地趴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

死去之前的那一刻,它想,原来是这样呀。

然后它笑着闭上了眼。

-FIN-


外星异形,寄生换体。江南小镇,裁缝制衣。沙陀王并不只是简单地将这两个主题拼接起来,而是以一个异类的视角,重构了一段江南小镇女性的人生。对于寄居于人体的异形来说,人的身体自然也就是衣服,然而衣服对于中国人来说,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东西。

——责编 |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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