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因为我的技术不够吸引人(潍坊动力：一座盛产冠军企业的城市)

[编者按]

潍坊国际风筝节和寿光蔬菜可谓是大名鼎鼎，但论及这座城市的工业实力，外界很多人并不清楚。事实上，潍坊拥有国家级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17家，山东省级单项冠军则有123家。值得一提的是，潍坊企业一半“冠军”在动力装备行业。整个动力装备产业链产值已超过4000亿元，约占全国动力装备产业总产值的35%左右。

【主文】

9月20日-25日，2022国际交通运输览会在德国汉诺威举办。在这个被誉为全球商用车界的“奥林匹克”竞技场上，42个国家的1400余家参展商亮出了自己最新的产品和技术。中国队中，来自山东潍坊的潍柴动力晒出顶尖科技——全球首款热效率达51.09%的商用发动机。

热效率是衡量内燃机燃油利用效率的标准，热效率越高，燃油消耗越少，节能减排的效果越显著，是一个国家柴油机技术综合实力的标志。

潍柴生产的动力链产品亮相德国汉诺威国际商用车及零部件展。受访者供图

“热效率的提升一直是世界公认的行业技术难题”，潍坊市工信局副局长孙晓东说。从世界第一台柴油机诞生到现在100多年，柴油机的平均热效率才达到目前的46%。46%之后，每提升0.1%，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业内人士形容，如果提升至50%，就“犹如人类史上首次百米跑跑进10秒”。

百米跑跑进10秒的潍柴，还有一个身份，国家制造业单项冠军。在潍坊，这样的国家单项冠军，还有16家;山东省级单项冠军，则有123家，“数量均居全省第1位，我们潍坊不仅是风筝之都、蔬菜之都，更是冠军企业之都”。孙晓东说。

“扫地僧”云集

2019年，23岁的王前研究生毕业回国，开始逐步接手家族的生意。现任山东华特磁电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副总裁的他早就知道，从两间茅草屋白手起家的父亲王兆连很厉害，但是没想到，父亲居然将企业做到了全球前三。更让他惊奇的是自己的家乡潍坊，不少名不见经传的当地企业，是全国乃至于世界第一。

比如全球最大的轮胎模具制造商豪迈，市场占有率达全球1/3，每一辆小轿车上的4个轮胎，有一个半是用豪迈的模具生产的;歌尔的麦克风、微型扬声器出货量全球第一，每3部手机中就有1部的麦克风、喇叭是歌尔制造的。此外还有两获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的晨鸣纸业，中国最大、世界第二位的胎圈钢丝生产企业，全球最大的气门芯生产基地……

华特磁电主要生产低温超导磁、电磁、永磁等磁力应用装备。虽然产销量、市场占有率等在全球同行业排名第二位，但普通消费者知道的并不多。王前注意到，业内给这种在某一细分领域处于绝对领先地位却隐身于大众视野之外的企业，起了一个统一的名称——“隐形冠军”，“犹如武侠小说中的‘扫地僧’一样，潍坊就是‘扫地僧’扎堆的地方”。

华特生产的全球最大5米智能立环高梯度磁选机下线。受访者供图

孙晓东从上世纪80年代起，就在潍坊工业系统工作，“隐形冠军扎堆，这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他说，潍坊制造业底蕴深厚，明清时期就以“二百座红炉、三千铜铁匠、九千绣花女、十万织布机”闻名全国，素有“南苏州、北潍县”之称。新中国成立后，工业得到长足发展，成为有名的“动力城、电子城、纺织城”。目前，全国41个工业行业大类中，潍坊拥有37个，包含了国民经济行业分类中所有的31个制造业行业。 “潍坊齐全的工业门类，提供了深厚的土壤、广阔的空间，因此诞生了这么多冠军企业、产品。”。

孙晓东觉得，由于潍坊企业大多生产“中间产品”，例如车轱辘上的气门芯，纺织服装产业广泛应用的棉浆粕、重型载货车用发动机、覆盆子酮等，很多并不直接面向终端消费者，所以潍坊的“隐形冠军”们显得低调，少为人知，但一到关键时刻，就凸显出韧性。

今年上半年，尽管受到疫情影响，但潍坊GDP增速3.7%，高于全省平均水平。而2021年，潍坊以9.7%的经济增速拿下山东第一，经济总量达到7010.6亿元，增量达1119.1亿元。

“跨界”与“上新”

王前学的专业是工商企业管理，回到家乡后，他一直在补课，学习机械制造特别是磁电应用方面的知识。“压力很大，在这个领域，不创新，根本站不住脚。想要创新，只懂管理不懂技术不行。”

潍坊市工信局数据显示，全市省级制造业单项冠军企业平均经营年限为20.89年，是我国中小企业平均寿命的8倍，从事专业时间平均为19年。而研发经费支出则占主营业务收入比重为4.96%，是全国规上工业企业平均水平5倍。

“潍坊的冠军企业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闷声做大事，都是技术控”，寿光市工信局局长张宏雨认为，科技创新与产业深挖是冠军企业的成功关键，“将1米宽的市场做到100米深”。

张宏雨说，寿光市就有一家企业，从贺兰山的石灰石中提取了口服抗糖尿病药物盐酸二甲双胍的关键原料，年产18亿的药片，成为该药物全球产销量“龙头老大”。还有一家企业安装了国际顶尖的全自动化生产线，28分钟完成一户家具的生产，整条生产线操作人员只有5名。“从石头到药片，从一棵树到一个家，这都是科创的力量”。

2020年9月16日，潍柴动力发布全球首款突破50%热效率的商业化柴油机。受访者供图

张宏雨感觉，2012年以来，潍坊制造业在科创之路上一直“加速跑”。以产业转型升级为例，出台技术改造、研发创新等系列政策，激励“老企业”上新创新，促进“老树发新枝”，去年完成技改投资424亿元。新兴产业则布局了储能、磁悬浮、光电芯片等未来产业，带动“新树扎深根”。

在天瑞重工产品展示厅内，200多项技术专利认证书整整齐齐挂满了整面墙。这家原本生产凿岩机的国家级单项冠军，2012年开始跨界，“老树发新枝”转向磁悬浮领域。

从熟悉的机械制造业，进入陌生的新兴产业，创始人李永胜回忆，当年很多人不理解、不支持，他力排众议，作出转轨决策，“凿岩机发展空间有限，企业想要做大做强，必须开辟新赛道。而磁悬浮技术是一项颠覆性技术，节能降碳，必将改变未来动力装备产业的格局。”

豪迈生产的首个近千吨大型油气处理模块顺利发货。受访者供图

那时，国内的磁悬浮技术还停留在研发阶段，多数设备依赖进口。李永胜不断投入研发经费，解决一个又一个技术难题，仅选材就花了一年多时间。他把凿岩机收入全部投到了磁悬浮技术研发中，掏空了家底，终于让轴承的轴悬了起来，2016年，自主研发的第一台磁悬浮鼓风机下线，达到了国际领先水平，具备无接触摩擦、高转速等特点，比传统鼓风机节能30%-40%，噪音也由120分贝降到80分贝以下。

可是，研发成果转化需要时间，企业则到了生死关头，一连六个月发不出工资。“最艰难的时期，是政府的科技创新补贴帮助企业渡过了难关，站稳了脚跟，让企业一点点成长起来”，李永胜说，如今，磁悬浮产品的营收已经追上凿岩机，正准备撬动千亿产业集群，潍坊市出台了《关于加快打造千亿级磁悬浮产业的实施意见》，明确提出支持磁悬浮产业发展，打造国家重要的磁悬浮产业基地。

冠军效应

李永胜是俄罗斯工程院外籍院士，国务院津贴获得者。1983年大学毕业后，他在甘肃天水工作了25年，2008年回到家乡潍坊创业，“很多人问过我，为什么选择潍坊，而不是其他城市?因为我了解自己的家乡，有潍柴等大企业，动力装备供应链很完整，凿岩机生产的不少环节都能外协出去，让企业快速打开局面”。

同样看中潍坊动力装备供应链的还有国家第一批专精特新小巨人、山东赛马力发电设备有限公司。9月24日，公司办公楼下摆满了一排排绿色“箱体”，“这是发电机组，正要发到菲律宾”，总经理助理田敏说，该企业的主营产品是发电机组，就是给采购的发动机装上各种技能，抗严寒、耐高温、超静音等等，“所以与发动机生产厂家的合作非常重要。潍坊有潍柴这样的行业龙头企业，动力装备产业体系完善，我们生产需要的配件在市内就能配齐”。

华建铝业外景。受访者供图

潍坊市发改委动能转换推进科科长徐向进表示，天瑞重工和赛马力都是动力装备产业集群的成员。目前，整个动力装备产业链产值已超过4000亿元，约占全国动力装备产业总产值的35%左右，汇聚了潍柴等8个国家级单项冠军，形成了“基础零部件→核心零部件→动力总成→整机(终端)←关键配套件”链式发展结构，本地配套率已超50%。“如果说企业是珍珠，产业链就是一条金线。唯有串珠成链，才能形成众星捧月、集群发展之势”。

徐向进说，近年来，潍坊树牢链式思维，鼓励产业链上的龙头企业开放产业链、供应链资源，吸引众多优质中小企业“卡位入链”，形成大中小企业协同开展技术攻关、平台共享、供需对接的发展态势。目前全市高端铝材、纺织服装等重点产业链条上，已有80余家企业与龙头、平台精准对接、卡位入链，单项冠军企业本地平均配套率达到44.9%。

雷沃P7000大马力CVT智能拖拉机。受访者供图

“火车跑得快，要靠车头带。龙头企业对整个产业链、产业集群的带动作用，我们受益匪浅”，临朐县铝产业发展中心副主任孙凯说，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临朐自发形成了铝型材专业市场，当时以买进卖出和简单挤压加工为主。2000年后，南方一些产业对外转移，临朐抓住机遇，引进成立了华建等20多家大型铝型材生产企业。自此开始，铝型材产业按下了“快进键”，“龙头企业在行业内的名气越来越大，外地客户可能不知道‘临朐’，但是肯定知道华建，来了一看，这里原来有一个大型铝型材市场，落户的企业越来越多，还带动了密封胶、模具、粉末喷涂、玻璃等配套产业的发展”。

资料显示，如今，铝型材产业是临朐的当家产业，年产能达到180万吨，占山东全省的1/4，年产值360多亿元。临朐也荣获“中国铝型材产业基地”、“中国(江北)铝型材第一县”等称号。

“借脑生智”

王前回忆，华特磁电的发展过程中，有一个重要拐点，2002年与中科院达成了合作关系，从此敲开了产才融合的大门，之后与中科院电工所、高能物理所，合肥物质科学院、理化技术研究所，北京科技大学等多家科研单位建立了合作关系。国内首台3.0T低温超导除铁器，就是与中科院高能所的合作研发成果，解决了我国工业用低温超导磁体的关键核心技术和卡脖子技术，替代从美国进口，拥有自主知识产权。

一粒玉米，除了加工成玉米淀粉、氨基酸之外，还能做什么?巨能金玉米开发有限公司研发副主任孙敬善告诉记者，过去公司的主营产品一直是玉米淀粉、变性淀粉等，2015年开始与中科院天津工业生物技术研究所、南京工业大学、山东大学展开合作，并通过潍坊的人才引进平台，跟中国工程院院士、生物化工学科知名的带头人欧阳平凯等专家成为伙伴，打开了玉米深加工的新天地。

潍坊市人民广场全景。受访者供图

“现在一粒玉米可以继续加工成乳酸、丙交酯、聚乳酸、生物尼龙56、淀粉基热塑复合材料等生物基新材料产品”，他说，这些产品进一步深加工后，就变成了可降解垃圾袋、手提袋、餐具以及衣物纺织品等，从源头上解决了白色污染问题。

“发展的关键在创新，创新的关键在人才”，潍坊市委组织部相关负责人表示，鼓励企业“借脑生智”，与高校院所深度合作，是潍坊健全产才融合政策体系的举措之一。近年来，潍坊紧扣产业链布局人才链，深入实施产业人才集聚、高端平台支撑、人才生态优化“三大行动”，积极推进人才引育创新，形成人才支撑产业、产业集聚人才的良性循环。目前，全市人才资源总量达215.3万人，拥有合作院士181人、国家级重点人才62人、泰山系列人才195人。

这位负责人称，为帮助企业与高校院所建立稳定、深入的产学研合作关系，潍坊实施了校地合作“双百行动”，即选派100名干部到国内重点高校任科技人才专员、100名专家人才任企业科技人才副总。目前已分两批选派(聘)68名科技人才专员和200名科技人才副总，共引进高端人才273名，落地转化技术成果319项，解决技术难题426个，带动经济收益16.8亿元。

潍坊市寒亭区开元街道办事处副主任张婷婷，就是选派的科技人才专员之一，眼下正在河海大学科技处挂职锻炼。到任后，她主动结识了六七十位学校教授。一次听说一家企业在找微水发电技术，她想起河海大学水利水电学院教授郑源提起过微水发电，立即对接，促成了双方合作。

【个人亲历】

潍坊广东商会会长 李恩平

我是广东梅州人，口腔医疗产业的一名从业者。2012年之后，我把企业逐渐从其他地市迁到潍坊。选择这里，是因为一个朋友说，“潍坊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当时年轻，还不善于做周密翔实的市场调研，不过，来不久，我就知道自己来对了。

我刚买下办公楼，潍坊市寒亭区政府工作人员就找上门来了。要知道，作为一名外地人，来潍坊之前，我从不主动跟政府打交道，所以当时有点蒙。这名工作人员跟我说，他是专门为企业提供服务的，我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找他。

潍坊广东商会的会员单位有几十家，最长的在潍坊呆了三十多年，已经是半个潍坊人了。随着跟这些企业的接触，我对潍坊的营商环境有了更深的了解。中小企业融资难，这是许多城市的共性问题。市、区定期组织召开银企对接会，帮助不少企业拿到了贷款。有的刚落户的企业忙不过来，连厂房都是政府代建的。政府搞后勤，那么企业干什么?当然是埋头搞研发，我想这也是潍坊盛产隐形冠军的一个原因。

前不久，我受邀参加了第三届潍坊发展大会，市委书记江敦涛发表了热情洋溢的主旨演讲。他说“潍”有奋斗，“坊”有未来，潍坊转型跨越其时已至、其势已成，蕴含着巨大潜能。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里。这些年，潍坊的变化很大，我和我的企业都得到了成长，形成了目前的科普预防诊疗一体发展模式。

我想随同市工商联的同志回趟家乡，向乡亲们推荐潍坊，从用工成本、土地资源、营商环境等多个角度去衡量，现在的潍坊有点像十年前的深圳，是一个创业创新的好地方。

【同题问答】

俄罗斯工程院外籍院士 李永胜

新京报：你如何看待过去十年潍坊的发展?

李永胜：我2008年回乡创业时，不论是潍柴还是歌尔，体量还都不算大。但是十几年间，两家企业都成了巨无霸。过去十几年，国家在高速发展，潍坊抓住机会，培育出一批龙头企业，这些龙头企业带动了中小企业发展。我也非常看好潍坊的未来。前不久，全国2022第四批国家级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名单公布，潍坊又有41家企业入选。小巨人，大能量，其中有的企业肯定会成长为单项冠军。

新京报记者 王姝

编辑 胡杰 校对 李立军